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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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韻之看妹妹,看出她說的是真話,想想的確不能再在這時給丈夫添亂,回頭坐下,擔心地說,百卿他不會再鬧出什麼事兒吧?俞律之說,姐,一個男人吃點苦頭未必是壞事,要能頂天立地那就是正果了。你瞧瞧文達,人家也是大戶出身,也是錦衣玉食養大的,人家火焰山八卦陣什麼沒經歷過?百卿說要做英雄,也是一氣之下,他要真做出什麼來的,像了文達,倒不枉了是一個男兒。俞韻之說,你也不用拿文達和卿兒比,也不用在我面前誇文達,你就是把文達誇到天上去,他是你的嗎?俞律之愣住了,一時語塞。俞韻之說,律之,不是姐說喪氣的話,你也別太天真了,你拿文達當回事兒,人家未必就拿你當回事兒,卿兒讓人下了毒手,也只是皮肉苦,到底不是拿自己的命去賭一個不可能,和你不同,你要有傷,可是傷一輩子。俞律之讓俞韻之說得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力地說,姐,我不會讓自己受傷。俞韻之說,還逞能呢,這幾天你睡過幾覺?照照鏡子去,臉都瘦尖了,要怎麼樣才算傷?俞韻之冷冷地看著俞律之接著說,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索性把話都說出來,我不相信文達,更不相信你能撐過那痛去。 書齋裡,史鴻儒眉頭緊鎖地看完了聯號糧鋪的帳目,推開賬本,揮手示意賬房先生退下,然後對柳十三說,老二的手腳做得也太張狂,難怪政府作怒了。柳十三說,二爺不懂糧食行,也不能全怪他。史鴻儒說,客歲已去,時務非昨,不知通變,自作聰明,難道這也不怪他?柳十三說,老爺說的是,可老爺心緒不佳,不肯應酬,多虧二爺在外面打點,二爺也算辛苦了。史鴻儒問,老莫這些天在幹什麼?柳十三答,莫先生這些日子吃住在三河鐵廠,說廠子日漸紅火,想借著機會再起一個爐子。史鴻儒問,這事兒怎麼沒人給我說?柳十三答,莫先生說,老爺心情不好,錢又是政府給貸下的,就不用驚動老爺了。史鴻儒沉默了一會兒說,十三,你說,我是不是冤枉老莫了?柳十三說,老爺一向不冤枉人,不過,莫先生是見過世面的讀書人,老爺對莫先生,自然不能和別的下人一樣。史鴻儒說,你的話我明白了,我是冤枉他了。柳十三說,十三順嘴說說,老爺不必往心裡去。史鴻儒說,古往今來,君擇臣,臣亦擇君,創業難,守成也不易,史家的這份產業,總是要支撐下去,要撐下去,就得和人通融,我想請林主任和文司令到府上來坐坐,你看怎麼樣?柳十三說,老爺既然決定親自掌持史家產業,也就應該和政府有所往來。史鴻儒說,十三,你從來不說人的壞話,反倒處處替人包攬。柳十三說,老話說了,給人經書,那人就是學子,教人勾欄,那人就是戲子,使人權柄,那人就是賊子;說人壞,那是世道壞。史鴻儒點點頭說,你去給林主任和文司令送一個帖子,就說我請他們到我寒舍喝茶,再往鴻昌那兒捎個信,叫他也來,替我陪客。 林然接到柳十三送來的帖子,對文達說,看來史鴻儒是打算出山,要投石問路了。文達有些猶豫,說,我就不去了吧?林然說,人家點名要你去,你怎麼能不去,怎麼,還記著你們那點家仇?文達說,那倒不是。林然說,那就去,茶也喝,話也談,咱們桃林問童子,三顧茅廬,請他史鴻儒出山,把盤龍市復工複業的局面來他個板上釘釘。 林然和文達按帖子上約定的時間,來到史鴻儒府上,史鴻儒早早在門口迎接兩位,將二人迎進雅香四溢的茶室裡,林然和文達坐在上首,史鴻儒史鴻昌兄弟倆叨陪末座,俞韻之作為女主人,盡著奉茶續水的事,主客五人邊說邊喝著茶。有了糧食事件,史鴻儒對政府抱著既愧疚又擔心的心情,史鴻庭身負重責而全身釋放,他知道那是因為什麼,這一方面增添了他對政府的感激之情,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種不肯俯就的矛盾心情。史家兄弟同具傲氣,但兄弟倆的傲氣不同,一個含蓄,一個張狂,一個內斂,一個外揚,這樣的性格,也造成了含蓄內斂的史鴻儒能看得更遠,同時也更能制止自己的情緒,以品茗之名將林然和文達請到府上,相逢一笑。 茶過一巡,史鴻儒說,小弟鴻庭不懂事,給政府工作添了大麻煩,鴻儒知罪認罰,除了政府罰沒的糧食,我的糧庫裡還有一些存糧,糧食可以保證絲毫沒有問題,我想捐一點糧給政府,幫助政府渡過糧荒,也算我替小弟謝政府不殺之罪。林然放下茶杯,問,史先生打算捐多少?史鴻儒試探道,兩萬擔中粳,如何?林然不說多,也不說少,微微一笑。史鴻儒看出林然的表情,是並沒被那個數目打動,說,要是嫌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我再拿出一萬擔雜糧。林然仍是笑,這一回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笑得史鴻儒摸不著頭腦,面有訝異,連一旁的文達和史鴻昌都被林然的笑弄糊塗了。史鴻儒不安地說,莫非鴻儒說錯了什麼?林然說,史先生一片誠意,昭然可示,讓人敬佩。不過我可以告訴史先生,政府不會接受史先生的這些糧食。史鴻儒和俞韻之一下子緊張了。史鴻儒問,為什麼?林然說,鴻儒先生知道盤龍市一天需要多少糧嗎?史鴻儒說,鴻儒做糧食行做了二十年,這個多少知道一些,約二十萬石左右吧。林然說,那是國民黨時期,現在不同了,城裡現在多了我們自己的幾萬幹部,另外還有幾萬軍隊,工廠裡的職員、工友,學校裡的教師、學生,國民黨留下的舊人員,這就比國民黨政府時期的包袱大得多,這些糧不算,光賑災糧,政府一分錢不要拿給災民的,一天就得六七萬擔。史鴻儒咬咬牙,說,鴻儒欽佩人民政府體恤百姓之心,願意剔骨剜肉幫助政府,再加兩萬擔精糧,如何?林然笑著擺了擺手,說,我的話,鴻儒先生還沒明白。鴻儒先生要是真心捐糧給政府,幫助政府渡過糧荒,政府當然歡迎,並且由衷地表示感謝,可我知道,這不是鴻儒先生原意。鴻儒先生是拿這些糧來替史鴻庭謝罪,這就不必要了。史鴻庭套購賑災糧、擾亂糧食市場、破壞糧食政策,政府已經對他作出了裁決。共產黨的政策是一人犯罪一人擔,不遷罪他人,不會拿了鴻儒先生的捐贈,收回自己已經作出的判決,不計事實,說史鴻庭沒有罪。鴻儒先生完全可以放心,不再計較此事,更不必忍痛拿出糧食來做補償。 史鴻昌在一旁說,鴻儒,林主任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史鴻儒的額間已有了一層涼爽的細汗,對林然說,鴻儒對貴党的政策知之甚少,實在慚愧。林然說,政府發展國家經濟,團結扶持工商業,這是一貫政策,不會變的,鴻儒先生應該放下包袱,真心與政府合作,在發展生產方面,政府會盡可能提供必要的幫助,而且,我們希望鴻儒先生能走得更遠,在工商業中帶個頭,把海外的資產抽回來,為盤龍市的工商建設做貢獻。史鴻儒說,鴻儒感謝政府的信任,一定盡力關照史家在盤龍市的產業,與政府同心同德,為盤龍百姓做點事。只是鴻儒一介商民,身體多病,能力有限,別的事,只能從長計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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