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
|
|
林然正從走廊上走過,聽見屋裡的對話聲,大驚,上前砰砰地敲文達的門。文達把門打開。林然怒髮衝冠地大步跨進去,指著文達的鼻子說,好你個文達,你膽子也太大了,你……林然只說了一半,就發現屋內的情景並不如他所想像――兩個人衣著整齊,一臉嚴肅地站在那兒,分明是在討論一件嚴肅的事情。 文達和杜小歡被突然闖進的林然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著林然。文達問,出什麼事了?林然一臉窘迫,連忙往外退,說,沒事……沒事…… 文華站在鮮於傑宿舍的門前,猶豫著,然後敲了敲門。門開了。鮮于傑看見文華,驚訝地說,文華?鮮于傑將文華迎進屋裡,請文華坐下,去一旁倒了一杯茶遞給文華,然後坐在她對面。 文華說,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們都這麼看我,對嗎?鮮於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說,怎麼會想起說這個?文華說,告訴我。鮮於傑說,不,你不是這樣的人。文華苦笑了一下,說,過去你掩護我,為了我差點兒沒把命搭進去。你替我守門、替我送信、夜裡睡在外面,一夜起來去院子裡看三回,怕國民黨來抓人。解放了,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出門了,沒人再朝我開槍、沒人把我抓進監獄去,我就把你趕走了。鮮於傑說,別這麼說。文華說,你讓我說。兩年以前,我在部隊,和戰友們在一起,我們親如兄弟姊妹,一塊餅能掰出三十六份,一個排的戰士一人一口,一顆子彈射來,三十六個人一起撲上去,誰都不願那顆子彈射中了別人。現在我們還是同志,而我卻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鮮于傑看出文華的苦楚了,他伸出手去,把文華的手握住。文華讓鮮於傑握了一會兒,把手從鮮於傑的手掌中抽出來,說,我承認,我和我的戰友們有矛盾,我不能掩蓋這樣的矛盾,這難道就是忘恩負義?鮮於傑說,那是他們不瞭解你。為了自己的同志,你可以去和敵人拼命,有危險的地方,你總是沖在前面,做地下工作的時候,你是自己同志的核心,他們熱愛你。這些事,他們都知道嗎?文華說,知道了又能怎麼樣?知道了就不在意矛盾了嗎?就沒有了生分嗎?鮮於傑說,你很苦惱,對嗎?文華說,我和他們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我沒想到重逢會讓我們陌生。鮮於傑說,我一直以為你們是最團結的一群人,也沒想到你們之間也會有矛盾。文華說,我今天拒絕了林然,對他說,我不會嫁給他。鮮於傑眸子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文華說,可不知為什麼,這話說過以後,我並沒有感到輕鬆,而是很難過,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鮮於傑沉默了一會兒,說,文華,我不會讓你做錯什麼的。文華抬起頭來看鮮於傑。鮮於傑也看著她,說,文華,我想告訴你,不管你遇到了什麼,你和你的那些同志是我見到過的最優秀的一群人――不是你們的知識,而是你們的堅定的信仰、生動的生命和忘我的獻身精神,這也是我為什麼願意接近你的原因。 鮮於傑說完這話,沉默著。文華沒料到鮮於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了。 下課以後,史百卿被幾個衣著時髦、梳著大背頭的工商界子弟攔住了,他們連裹帶挾地將史百卿架到了操場上,然後放開他。一個工商子弟說,狗。史百卿說,你說什麼?工商子弟說,我說你是一條狗。史百卿說,你憑什麼罵人?工商子弟說,我罵你了,怎麼樣?史百卿看一眼那些工商子弟,看出他們是尋釁鬧事的,有些心怯,想繞開走掉。兩個工商子弟上前把他攔住了。史百卿說,你們想幹什麼?工商子弟說,想教訓教訓你這個猶大。史百卿說,我不是猶大。工商子弟說,連猶大都不出賣自己的家裡人,你比猶大還不如。另一個工商子弟說,和窮光蛋們混在一起,忘了自己是誰。這些人圍上去,對史百卿一陣拳打腳踢。操場上,有學生們看到了這一幕,喊著「為什麼打人」、「不許打人」朝這邊跑來。工商子弟們跑掉了。史百卿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文小妹得知史百卿挨揍的事,匆忙趕往學校,一見史百卿鼻青臉腫地躺在床上,眼淚當時就要下來了。史百卿不肯在文小妹面前掉面子,充硬漢地說他沒事兒。文小妹眼圈紅著說,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說沒事。又說,已經要學校的青年團幹部摸了底,事情是福林堂周濟元的兒子領著人幹的,他是三青團的人,正在調查他還有沒有別的反動罪行,要是有,鐵定把他移交給公安局,辦他的反革命罪。史百卿感歎道,沒想到決裂這麼難。文小妹問他是不是害怕了。史百卿承認有點兒。文小妹心裡疼得直抽,還得鼓勵他,說看看我三叔他們,槍林彈雨都過來了,他們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們得向他們學習。史百卿不是不想學,也知道學成是怎樣的造化,可革命者是信仰者,學起來太難。文小妹說,正因為難,革命才是神聖的,做一個革命者才是青年人的理想。史百卿愁眉苦臉地說,和家裡鬥爭,被家裡趕了出來,想要革命,又被人揍成這個樣子,我是落在屋簷上的麻雀,風吹雨打,人轟鷹啄,處處不討好。 文小妹到底是女孩子,忍到最後也有一個分寸,聽史百卿那麼一說,放下水碗,輕輕地撫摸著史百卿臉上青瘀的傷口,心疼地伏在他的胸口上,說,百卿,我知道你現在很委屈,看見你這個樣子我也心疼,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和家裡決裂的。史百卿問,你能不能理解我?文小妹點了點頭。史百卿欣喜地握住文小妹的手,說,只要你能理解我,我就決裂到底,再大的委屈我也能受! 俞律之那天也到學校裡來了,進門一看史百卿的樣子,吃了一驚,問,出什麼事兒了?等文小妹說過事情的緣由,俞律之問史百卿,能下地嗎?史百卿說,行。俞律之說,那你起來,跟我走。史百卿問,去哪兒?俞律之生氣地說,還能去哪兒,回家,咱們的臉不是白牆,沒有道理在這兒讓人抽。史百卿宣佈不回家,自己已經和那個家決裂了。俞律之譏嘲說,家又不是甘蔗,甜了多啃一節,不甜就丟掉,賭賭氣就行了,決什麼裂?文小妹在一旁站著,史百卿臉上有傷,像朵光榮花,那副豪情萬丈的樣子,用不著裝就出來了。史百卿對俞律之說,實話告訴你,就算爸八抬大轎抬我回去,我也不會回去,我現在不是史家大公子史百卿,而是革命青年史百卿,我要給自己改名,叫史革命。那個家巧取豪奪、魚肉百姓、與敵為友、剝削人民,它一天不向政府低頭認罪,我一天不回那個家。俞律之驚訝地看著史百卿,然後開心地笑了,說,你才幾天不吃奶,就來這個,口氣大得好像你真是革命者。告訴你百卿,你和你文達叔不一樣,人家是阿爾匹斯山上的生命,再落魄也是西西弗斯,英雄天生的,就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離了丫環穿不上衣裳,飯送到嘴邊都不知道怎麼吃下去,還革命革命的,得了吧!史百卿被激怒了,從床上撐起來,要和俞律之論英雄,英雄沒論上,哎喲叫了一聲。 俞律之在學校和史百卿文小妹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史百卿是鐵了心和家裡鬧對抗,勸不動,史百卿一雙眼又老往文小妹那邊瞅,根本沒心思和自己說話,便起身告辭。 俞律之回到家,把史百卿挨打受傷的情況告訴了俞韻之。俞韻之差一點兒沒暈厥過去。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往書齋裡走,說,我去找鴻儒,要他去學校把百卿找回來。俞律之攔著她說,姐夫眼下氣還沒消,又查著二哥留下來的那些爛帳,你這個時候闖進去,不是添亂是什麼?百卿那兒真沒什麼事兒,這個家,也就我和百卿能說上話,我會常去學校看百卿,你就不用擔心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