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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莫千等在《大江日報》館樓下,樊遲歌匆匆從樓上下來,問莫千,莫叔叔,您找我?莫千說,我讀了你關於糧荒的那幾篇文章,寫得很有感情。樊遲歌不好意思地說,這一回,我說的都是實話。莫千說,遲歌,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不用背那麼大的包袱,糧荒下來,不管你是什麼黨、什麼信仰,都是一塊兒餓的。樊遲歌鬆弛了,說,莫叔叔,您能理解我太高興了。又問,您找我就是為這事兒?莫千說,我不是為這事來的,有一件事我琢磨了幾天,沒處說去,想想只能來找你。樊遲歌說,你說吧。莫千說,是這麼回事兒,前兩天鐵廠去糧鋪裡拖糧,聽拖糧回來的工友說,史家從黑市上倒了一批糧,還是賑災糧,史先生是好人,這種缺德的事他絕不會幹,可史鴻庭這個人,做事就不那麼地道了,現在已經有不少人餓死了,他還惦記著賺黑心錢,這事兒,誰也看不下去。樊遲歌說,我明白了,這事你就交給我吧,我來處理。莫千說,遲歌,不管怎麼處理,得占情占理,別捅婁子。樊遲歌說,你剛才不是還說,這種事誰也看不下去嗎?這個婁子我還非捅不可!

  樊遲歌和莫千分了手,決定去公安局報案,走到公安局大門口,想想杜來峰這段時間見她像見仇人,老是躲著她,又猶豫了,轉身回到報館,將莫千提供的情況寫了一份材料,用信封裝好,出門叫了一輛車,直接去了物資接管委員會,將材料交給了蔡士雄。

  樊遲歌剛離開,文華就回到物資接管委員會,蔡士雄不敢怠慢,立刻向文華彙報,說記者樊遲歌送來一封信,揭發史家麵粉廠從黑市上倒了一批賑災糧食。文華看過材料,問蔡士雄,她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蔡士雄說,據她說,是史家的一個職員揭發的,消息絕對可靠。文華生氣地說,這個史鴻庭,從國營公司進糧不賣,做假賬,還倒買倒賣賑災糧,分明是膽大包天,和政府作對,不給他一點兒厲害,他是不會老實的。兩人正商量著對策,一個工作人員喜形於色地過來報告,說王鐸經理來電話,部隊已經將第一批糧食運回來了。

  文華趕往糧食交易所,警備部隊和公安部隊的戰士們累壞了,一個個癱在那兒,臉上幹了殼的泥土都沒力氣揭,工作人員領著腳夫們往倉庫裡扛著糧包。文華問杜來峰,文達在哪兒,杜來峰說一進城就趕回軍管會處理工作去了。文華說,來峰,你回來得正好,我這兒有一件事,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文華就給杜來峰講了樊遲歌信上的事。杜來峰有些意外,說樊遲歌的舉報可信嗎?文華說,怎麼不可信?杜來峰看了看四周沒人,對文華說,自己的同志,你又是領導,說點過分的話你最多批評我一句,她是屬馬蜂的,我可挨過她蜇。文華說,她屬什麼以後再說,事情不是她編出來的,是史家的工友透露的,情報絕對可信。

  杜來峰就喜歡幹這種事,既然有物資接管委員會主任下了命令,哪有他不幹的?立刻過去,把公安局的人一腳一個踢起來,相互攙扶著集合了隊伍,直奔史家聯號糧鋪,進門先堵住糧鋪裡的工友,按照材料上提供的情況,啟開糧倉。文華和杜來峰先奔糧倉而去,進去到處翻賑災糧包,翻了半天沒翻到,倒是頂了棚三丈高的糧食堆滑下來,差點兒沒把兩個人埋進去。文華有些撓頭,張紀機靈,抓了個工友過來,問糧食是從哪兒來的,工友被當兵的嚇住了,打擺子說,國營糧站也有,黑市裡也有,自己是吃苦力飯,只有掌櫃的才說得清。杜來峰讓人到處找掌櫃,掌櫃黃經理早溜號了,文華想了想說,是不是賑災糧,反正是從黑市裡倒回來的,都是違反政府規定,先扛出去再說。

  樊遲歌是早知道消息的,這時趕來要採訪杜來峰。杜來峰躲開了,支使張紀去應付樊遲歌。張紀撈到一回接受記者採訪的機會,樂壞了,先去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用水把頭髮抿齊了,風紀扣扣好,問樊遲歌,這樣行不行?樊遲歌說不照相,你就說說是怎麼回事就行了。張紀說你採訪杜大隊長的時候都照相,怎麼採訪我不照了?樊遲歌就解釋說,那要看什麼樣的稿子,採訪對象是誰,比如這回的稿子,新聞對象是史家,要照相就照史家的人,即使給張紀照了也白照,上不了報紙。張紀這才知道自己不光相照不上,還不是稿子的主角,有點兒遺憾,但也知道好事不能全占了,就站直了,把腰叉上,提了氣有模有樣地說,城裡缺糧,老百姓沒吃的,這幫不法糧商跟耗子似的,太可惡了,非打擊不可!

  黃經理一見公安的人進了糧鋪就溜了號,溜去向史鴻庭報信,史鴻庭急匆匆隨黃經理趕來,氣咻咻責問杜來峰,說,你們這樣做也太過分了吧?杜來峰說,過分不過分,一會兒你和物資接管委員會說去。史鴻庭說,說我作奸犯科,你得依情定罪,我史家以銀易糧,何罪之有?杜來峰不睬史鴻庭,說既然拿你,當然有拿你的道理,你不用在這兒喊冤,留著精神,有地方讓你說話。史鴻庭說,你們要拿出證據來!杜來峰說,證據會拿出來的。又說,我提醒你,這扛走的糧食袋你讓人點好數,別到時候耍賴不認帳。

  樊遲歌採訪完張紀,看了杜來峰一眼,並不過去。杜來峰朝樊遲歌看了一眼,想想自己有點兒過分了,於是撇下史鴻庭朝她走了過去,說,謝謝你給我們提供情報。樊遲歌說,有人因為饑餓而死去,有人卻在拿人命換錢,遇到誰都會這樣做。杜來峰看樊遲歌,樊遲歌也看著他,兩人釋然地笑了。樊遲歌說,今天上午在教育工會座談會上,我問了你們林主任,政府靠什麼渡過糧荒,你猜他怎麼對我說?杜來峰想也不想地說,他會下令,讓留守部隊和軍管會再勒緊一環腰帶,把省下的糧袋送往糧食局,支援政府渡過糧荒期。樊遲歌有些驚訝地說,你們怎麼會是一副口氣?杜來峰咧嘴笑,說,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樊遲歌說,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杜來峰說,你不相信我們會這樣做、我們能夠這樣做。樊遲歌搖頭說,不,我在想,你們的確與別人不同。

  史鴻庭攔不住杜來峰,轉身去了商會,把堂兄史鴻昌一拉,去了軍管會,找到林然,不說公安局,只說解放軍都帶著槍,擅闖史家聯號糧鋪無章封扣糧食,那叫光天化日下持械搶劫。林然要秘書接通文華,在電話裡問明情況,先把史家兄弟倆打發走,然後通知當事人文華和杜來峰速到自己的辦公室。

  文華和杜來峰一進林然的辦公室,林然劈頭就問,你們這是違反改造民族資本政策知不知道?文華反問,史鴻庭在黑市上倒買倒賣糧食,這算不算違反政策?林然說,如果他真的倒買倒賣了糧食,那就算,你得先把證據拿出來。林然把手伸向文華,說,證據呢?你總不能把一個工友隨口說的話當證據吧?杜來峰不安地看文華一眼,文華比杜來峰冷靜,說我現在還沒有你要的證據,可盤龍市幾十萬人沒糧吃,他史家囤積那麼多糧,我們就算借還不行嗎?林然說,行,只要你向他借,他也同意借,可你們是借嗎?你們那跟搶有什麼區別?文華知道自己手中沒有確鑿的證據,事情處理得是有點草率了,但已經做了,要她向史鴻庭低頭萬萬辦不到。她說,非常時期,物資接管委員會有權這樣做。林然說,可你沒權去搶,更沒權把你自以為是的權力強加在任何人頭上!文華說,我想不通,性命攸關,見死不救,他們史家傷天害理到這種程度,你不但不動情,還這麼袒護他們,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林然說,政權不是靠感情建立的,也不是靠巧取豪奪建立的!百姓看什麼?他看的不是你這個政權姓什麼,你舉著拳頭喊什麼口號,你向他們許了什麼願,他看的是你定下的法令,自己是怎麼執行的!文華說,我算知道了,你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林然說,你說對了,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會有任何感情,現在你們執行命令,從史家麵粉廠運出的糧食,一粒不少,全部歸還史家,並且向史家人道歉,接下來你再去找你的證據。

  文華和杜來峰站在那兒不動。林然朝兩人瞪眼,說,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文華氣衝衝離去,杜來峰看林然一眼,也轉身走出辦公室。文華再生氣,林然的命令不能不執行,人在樓下等著,等杜來峰出來,兩人也不說什麼,憋著一肚子的火,帶著原班人馬把從史家聯號糧鋪裡查運出的糧再往史家糧鋪裡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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