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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文華是打定主意要整治糧市的,所以事先要蔡士雄作了調查,也盯住了這個拿史鴻庭開刀,沒想到史鴻庭同樣是有備而來,他冷笑一下,手向身後一伸,高管家將一疊史家糧鋪的糧食出鋪清單遞上來。史鴻庭拿了清單,丟在寫票桌上,對文華說,瞧仔細了,這可是政府稅務官一張張蓋過訖印的,你們也不用勞神撥拉算盤珠子了,我這就報給你聽:我從你們這兒進了三百七十萬斤糧,這是三百六十萬斤糧的單子,按你們的規定,我還能拿著這些單子在你們這兒進三百六十萬斤糧。文主任,我是今兒個進貨呢?還是明兒個趕早?

  文華沒料到史鴻庭有這一手,呆在那兒,一籌莫展。史鴻庭朝天上看了看,天陰得厲害,他伸手接住兩滴從天空中落下的雨點兒,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說,既然文主任為難,我也不在這兒添亂了,還是明兒個起早吧,文主任,我說句掏心眼的話,我是真願意咱們新政府當政的時間長一點,我也能投靠政府,好好賺一把呀。史鴻庭說罷,撣一撣衣裳上的糧食灰,看一眼文華,扭頭走了,高管家收拾起桌上的訖票,跟隨史鴻庭離去。文華站在那兒,她的臉上有了越來越多的雨毛毛。雨點兒落大了。

  雨季來了,滂沱大雨一下就是半個月,止都止不住,盤龍市成了水城,水城外洪水滔天。半個中國在鬧糧荒,糧供不上,城裡的糧越來越少。

  政府賑災糧發放點人進人出,有工作人員在那兒緊張地核對數字,發放糧簽,按照各單位和街道委員會報上來的救濟數字,由軍代表監督著,單位和街道的幹部們在這兒領糧簽,然後到旁邊的倉庫領救濟糧。工作人員在那兒報流水號:第十六居委會,二千五百公斤……人民劇團,四百公斤……自來水公司,一千五百公斤……後面一個……

  隔壁的房間裡堆滿了糧食和舊衣物,這裡也有不少幹部、職員、工人和市民,他們不是來領糧的,而是來向政府捐贈糧食衣物,幫助政府渡過糧荒。

  屋外,小雨淅瀝,天陰得厲害,是雨下得累了,喘一口氣,喘勻了再繼續下的樣子。文華將史鴻昌送出門,此時的史鴻昌已經脫掉馬褂,學著幹部們的樣子穿上了中山服。文華說,謝謝鴻昌先生,也謝謝商會借給軍管會五十萬公斤糧食,這些糧食可幫了我們大忙。史鴻昌說,可惜糧少了點兒,也只好聊解燃眉之急,我也不瞞你,商會方面已經是傾盡全力了,再往下,就得往疼裡掏了。文華說,工商界的朋友在戰爭中吃了不少苦,損失不小,現在都不容易,我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文華送走史鴻昌,匆匆回到賑災糧發放點,無意間看見鮮於傑在捐贈處,正在向工作人員交待自己的捐贈物,那其中有一件與此時此景極不相配的皮大衣和兩套西服。鮮於傑不好意思地對工作人員說,糧食不多,能救一個人,這兩件衣服是新的,用得著,還有,這兒有十四萬塊錢,是我的薪水。文華走過來說,鮮於,你這是幹什麼?鮮于傑抬頭看見文華,一時有些羞澀,說我這是用不著的東西,捐給災民。文華盯著鮮於傑問,是糧用不著,錢用不著,還是衣裳用不著?鮮于傑讓文華捉住了,有些惱火,閉了嘴不說話。文華追問道,你一天吃多少糧?鮮於傑說,這你不用管。文華說,告訴我。鮮於傑說,我的糧足夠了。文華不依不饒地說,告訴我!鮮於傑無可奈何地說,一斤往上走吧。文華盯著鮮於傑說,你有多少糧我知道,說實話,別撒謊。鮮于傑不敢看文華的眼睛,把頭低了下去,半天小聲說,六兩。文華心裡疼得一抽搐,眼淚都快下來了,說,你是七尺男人,要備課,還要教學生,六兩小米……一天夠嗎?鮮于傑不高興了,嫌文華當眾丟他的臉,粗魯地說,夠不夠是我的事兒,用不著你管!說罷,鮮於傑把手中的大衣往一旁的工作人員手裡一塞,拎著空包扭頭就走。

  文華追出賑災糧發放點,擋住了鮮于傑的路。鮮於傑站住了,眯著眼讓細細的小雨淋著。文華看著他清瘦的臉上落滿了雨星兒,想伸手替他抹掉,抬了抬手,終於忍住了說,你怎麼就這麼傻?鮮於傑認真地說,我這也不是光幫你,我是想,這個政府不管是哪個政黨執著政,到底是順應著民心,是民族和國家新的希望,我有一份責任,不能看著它剛剛建立就垮掉。文華眼圈紅了,還想說什麼,一輛人力車踏著水花過來,人力車停下,陶子怡一臉慌張地從車上跳下來。

  文華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對鮮於傑說,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去看你。鮮於傑答應著離去,文華迎向陶子怡,問,嫂子,你怎麼來了?陶子怡焦急地說,四妹,孩子們不見了,一個都不見了,衣裳全都脫在那兒,鞋也脫在那兒。文華說,嫂子你別急,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陶子怡說,今天一大早起來,我去孩子們房間,推門一看,屋裡空空的,他們都不在了,媽急壞了,一定要我來找你。文華說,你先別急,我立刻派人去找,不會有什麼事的。

  小雨淅瀝的街頭,戰爭孤兒們脫去乾淨衣裳,換上乞丐裝,赤著腳,在力子的帶領下,重操舊業,沿街向路人乞討。芒子討到一家缸壇鋪門口,對店主說,大爺行行好,給碗米。店主歎息一聲說,孩子,不是我不給你,我連自己都愁著下頓,哪裡還管得了你?要不,你搬一隻罎子,去別處換點兒吃的吧。

  芒子人小,懷裡又抱著一隻罎子,跑得慢,力子要幫她,她不肯把懷裡的罎子交給他。力子說,你急死我了!芒子說,不!力子說,要不你抱著你的破罎子,我背你。說罷,蹲了下來。

  文華和陶子怡遠遠地看見了孤兒們,兩個人找了很多地方,身上早已被雨水淋透了。文華喊,站住!陶子怡也喊,力子――芒子!陶子怡心急,顧了嘴顧不得腳下,失腳重重地滑倒,人摔倒在雨水中,呀地叫了一聲,抱住膝蓋。文華站住,回過頭去扶她。芒子聽見陶子怡喊,回過頭來,站住了,把懷裡的罎子丟下,朝陶子怡跑去。罎子掉在地上粉碎了。力子等孤兒也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跑了,慢慢朝陶子怡走去。

  芒子撲向陶子怡。陶子怡顧不得爬起來,一把將芒子摟進懷裡說,你們急死我了。文華撩一把濕漉漉的頭髮,訓斥孤兒們說,你們這是幹什麼?有這麼讓大人擔心的嗎?芒子抽搭著摸陶子怡的臉說,力子說,祖國沒糧了,我們不想祖國挨餓,力子不讓我告訴你。陶子怡的眼淚刷刷地流淌下來,哽咽著。文華慢慢蹲下來,把芒子接過去,緊緊地摟進自己懷裡。

  文華派人將陶子怡和孤兒們送回孤兒院,又趕緊回到賑災糧發放點。蔡士雄迎了上來。文華問,情況怎麼樣?蔡士雄說,雨這麼下著,糧荒越來越嚴重,災民還在往市里擁,百姓水深火熱,我們的庫存糧不多了,光賑災每天就得八九萬石,入不敷出。又說,已經有人餓死了。文華緊鎖眉頭,說,看來只能向中原局求救了,就說我們急需救急糧,讓他們無論如何給我們送來。蔡士雄為難地說,求救也是白救,華北發現疫情,平綏鐵路全線關閉,京漢路又被大水衝垮了,救濟糧無法運到。文華說,給文司令打電話,請警備部隊幫忙,讓他們幫我們把糧食背回來,能背多少算多少。蔡士雄說,文司令已經帶部隊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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