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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張紀追上杜來峰問,幹嗎躲她?杜來峰說,躲誰?我誰也不躲。張紀說,不躲你話沒說完就開溜,像遇見災星似的?杜來峰瞪一眼張紀說,她能比災星?張紀害怕了,說不能。杜來峰仍然瞪眼,說怎麼不能?這種人比災星還厲害,誰攤上誰倒黴!張紀犯糊塗,說,我就不明白了,你又怕女人,到哪兒又招女人,這是何苦?杜來峰說,你當我願意呀?正說著,杜來峰的眼睛突然直了,站了下來。張紀不明白杜來峰又怎麼了,也站下來,順著杜來峰的視線朝前看。杜來峰不等張紀看清,一順槍帶,朝前走去,張紀和高梁緊隨其後。

  一條偏街,沿街風爐、挑擔、小桌小凳,擺著一些小食攤子――賣餅的、賣糕的、賣餛飩的、賣糖粥的、賣糖芋艿的。賣餛飩的攤子大一點兒,有兩隻鍋、三四張小桌,為招攬客人,弄了架破留聲機放唱片,唱片裡是百代唱片公司的《麻將經》,周璿嬌滴滴地唱著:〖HTF〗三元四喜十三老,杠上開梅花海底撈,隔壁的周姑娘生得好,韓大哥心裡亂七八糟……〖HT〗

  食客不多,都是有著夜生活經歷的三教九流。

  林然和文華坐在餛飩攤邊,兩個人都是便裝,身邊沒跟人,像是一對親親熱熱的職員夫婦。林然餓了,大口大口喝著餛飩湯,頭上冒著一層汗珠,痛快淋漓。文華心疼地看林然,不時把自己碗裡的餛飩舀給林然,林然也不推辭,眼見一碗餛飩湯見了底,文華就數出兩張毛票,去一旁替林然再要一碗。

  林然心滿意足地喝著碗裡的湯底子,喝完碗往桌上一放,發現面前有一雙腿,抬頭一看,是神情嚴肅的杜來峰。張紀和高梁跟著杜來峰來到小食攤上,這才明白杜來峰發現了誰。張紀拼命向杜來峰使眼色。杜來峰不理張紀。張紀小聲說杜來峰,你沒害夜盲吧?杜來峰說,你才夜盲。張紀摸一把鼻子,擋住聲音咕噥道,你拿他們怎麼辦?杜來峰一臉嚴肅地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杜來峰說罷,轉身問林然,你們在幹什麼?林然笑眯眯地揚了頭看杜來峰,老實回答道,我們吃餛飩。杜來峰說,餛飩我看見了,我問的不是這個。又說,站起來。林然站了起來,手裡還捏著湯勺,樣子很可笑。文華此刻端著一碗餛飩回來了。杜來峰對林然說,手裡的東西放下。林然老老實實將手裡的湯勺放下了。杜來峰又說文華,不光他,說你倆呢。文華也把手裡端著的餛飩碗放下。兩人當著領導,都清楚自己犯了哪一條,讓糾察隊給抓住了,一時沒有主張。

  杜來峰問,知道犯了哪一條嗎?林然說,知道。杜來峰說,你們違反軍管會規定,上街吃東西,和市民爭糧食,我現在對你們做出依法處理。杜來峰掏出筆和本子,筆頭子在嘴裡蘸了一下口水,張紀在一旁抓耳撓腮,卻無法控制這個糟糕的局面,急得直跺腳。杜來峰一點兒也不知道張紀在那兒乾著急,繼續往下問,哪個部門的,叫什麼,什麼職務?林然十分狼狽看了看四周的人,壓低聲音對杜來峰說,我說,我知道錯了,這事回去再處理好不好?杜來峰說,大聲點兒,我沒聽見。林然說,這個……軍管會主任林然。杜來峰問文華,你呢?文華很窘,說,文華。杜來峰說,職務。文華不高興了,說,你知道還問?杜來峰一點兒不買帳,說,知道我也得問,知道你們還犯呢。林然拉了拉文華,文華無可奈何地說,物資接管委員會主任。杜來峰作完筆錄,把本子合上,說,你們回去,向各自部門領導彙報今天都違反了什麼規定,沒領導的,向黨小組長彙報,聽候處理,處理意見轉交警備司令部糾察隊。說罷,杜來峰退後一步,挺胸昂首,立正,向兩位上司敬了個軍禮,轉身大步離去。

  樊遲歌站在馬路對面,她是杜來峰在處理解放軍團長的時候就看見他了,也知道他一直在躲她,這讓她十分惱火,她想找他問個究竟。她追蹤杜來峰到了這裡,沒想到他竟然敢、並且真的捉了共產黨在盤龍市的兩個最顯赫的人物,而且毫不講情面地當眾處罰了他們。眼前發生著的事,對她來說與其是新奇,莫如說是一次震動。小食攤那些賣餅賣粥的聽說巡邏的解放軍抓住的是盤龍市軍管會主任和物資接管委員會的主任,全都驚訝地圍了上來。沒人評價,甚至沒有人說話,眾人看見的,是違反他們經驗判斷、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稀奇事。

  林然和文華十分狼狽地離開夜食攤,一路無話地往回去,走進軍管會院子裡時,文華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林然站下問,笑什麼?文華說,笑你這個軍管會主任,偷偷摸摸喝碗餛飩湯,讓自己的部下當街拿住了。林然說,這個杜來峰,出我洋相,這仇我得記下,下回他就是立了大功,我也不賞他煙葉子。然後他又苦笑了一下說,一直希望盤龍市解放後,咱們兩雙手能握在一起,今天多好的機會,讓杜來峰這小子給毀了。文華看出林然真的是在為今晚可惜,就安慰林然說,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文華看著林然,她的眸子在黑夜裡格外明亮,說,老林,咱倆的事組織上一直關心著,同志們也關心著,連小歡都差點兒和我鬧翻了,讓人心裡過不去,我已經想好了,等接管工作一完成,我們就結婚。

  林然沒有準備,瞪大了眼看著文華說,真的?文華用力點頭。林然又問,你不會覺得委屈吧?文華又用力搖頭。林然大喜過望,一把抓過文華的手,說,要這樣,我這碗餛飩湯就算沒白喝了,杜來峰再拿十次我也認!

  樊遲歌坐在桌前,人有些癡癡的,莫千煮了咖啡端上來,給樊遲歌倒上一杯,在她身邊坐下。

  樊遲歌說,他不理我是對的,我只會給他帶來麻煩,可他沒有必要恨我,我不會真對他下手。莫千慢慢地攪動著咖啡,不接樊遲歌的話。樊遲歌接著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我們是敵人,而不能成為朋友?莫千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仍然沒接樊遲歌的話。樊遲歌自顧自地說,他們和我聽說的不一樣,是我見到過的最自律的人,我的同事告訴我的一切都是假的。莫叔叔,我是不是上當了?是不是把事情弄錯了?莫千把杯子放下,說,你沒弄錯什麼,你是愛上他了。

  莫千的話擊中了樊遲歌,讓她有些發呆,她不願就這麼輕易地被征服了,鼓足了勁搖了搖頭,賭氣似地說,不,我不會愛上他!莫千說,遲歌,愛一個人沒有什麼不好,誰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愛,可你必須明白,和自己的敵人相愛,你得準備兩把刀子,接受雙倍的傷害。樊遲歌絕望地看著莫千。莫千不再說什麼,把咖啡推到她面前。窗外,船工的號子聲隱約入耳。

  文達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訓斥杜來峰,說,好哇杜來峰,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連軍管會主任和副主任你也敢當街抓。杜來峰說,有什麼不敢?他們犯了紀律我就抓。文達哭笑不得地說,抓你也得分一分情況呀!人家林主任忙掉了晚飯,餓得受不了,上街買一碗餛飩湯喝,讓你給抓了,回來就做檢查。杜來峰說,軍管會規定,誰上街端老百姓的碗就抓誰,他餓得受不了可以躲在宿舍裡喝自來水、啃饅頭片兒。文達說,你怎麼就轉不過彎來呢?人家兩個主任,不光喝湯去的,人家……還要談工作呢。杜來峰說,談工作在屋裡談,關上門,別說工作,想談什麼都行,我不會踢門進去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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