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四一


  文華和杜小歡轉過頭去,鮮於傑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們身後。杜小歡一點好臉色也沒有說,鮮於傑,要走快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文華阻攔杜小歡說,小歡!杜小歡不讓人阻攔,加了一句,說,不用人送你吧?鮮於傑看了兩人一眼,從她們身邊繞過,下了樓。文華生氣了,說小歡你怎麼這樣?杜小歡反問文華,應該怎麼樣?把他留下來?在女幹部宿舍裡給他打個地鋪?你愛誰我管不著,可林主任整天為盤龍市的工作點燈熬油,飯都吃不上,他的槍傷犯了幾天了,你關心過他嗎?就算是一個同志,你這樣做,也未免太絕情了吧?文華愣了,一把抓住杜小歡問,他槍傷又犯了?杜小歡沒好氣地說,走路一瘸一瘸的,是個人都能看出來,更別說有頭有腦的了。

  林然回到宿舍,坐在床鋪上,盤著腿縫補他那件衣裳,一不小心被針紮了手,輕輕叫了一聲。土豆聽見聲音,從外間沖了進來,見林然把一隻指頭銜在嘴裡吮著,連忙問,首長怎麼了?林然說,讓針咬了一口。土豆嘿嘿地笑,說,首長從二萬五千里長征走過來的,身邊呼呼地不知飛過多少子彈炮彈,沒讓它們咬著,倒讓一根繡花針咬上了。又說,老革命都這樣,不怕獅子,就怕螞蟥,收拾別人行,收拾自己就不行了。

  林然被土豆的話說得有些發呆,針舉在那兒不動。土豆害怕了,說首長我隨便說說,沒別的意思啊!林然感慨地說,土豆,你這話,比我這個自以為明白自己的人說得好啊。土豆不好意思了說,您是誇我呢。林然要土豆到床邊坐下,兩人聊聊天。土豆來情緒了,在林然身邊坐下。剛坐下,就有人敲門,土豆過去開門,文華走了進來,盡可能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問土豆,怎麼還沒休息?土豆說,首長在縫衣裳呢。

  林然看見文華,喜出望外,趕緊下床穿鞋。土豆知趣地離去,輕輕把門掩上。文華問林然,你剛才是不是找我去的?林然想掩飾,說沒那事兒,我都說了,我是順便看看。文華盯著林然,林然不能再撒謊,坦白道,是的,是特意去找你的。文華問為什麼要說是路過?林然說,想和你說說話,見你正和人說著,我就沒必要呆在那兒了。文華哭笑不得地說,老林,你什麼時候學得遮遮掩掩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林然問,我的風格是什麼?文華說,下馬雷霆上馬風,出手利劍挽強弓。林然很受用文華給自己的總結,說自己也許是和知識分子在一塊呆久了,就變得婆婆媽媽的了。文華說,你罵人?林然耍賴道,我罵了嗎?文華盯著林然,林然什麼時候也不讓人的,卻又不是文華的對手,眼皮子耷拉下去。

  文華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屋子,屋裡有土豆收拾著,乾淨整潔,簡單而呆板。自進城兩人重逢之後,文華還是第一次走進林然的宿舍,她與他完全是一種上下級之間的同事關係、同志與同志之間刻板的工作關係。文華這麼想著,心裡有些愧疚,從林然手中接過他正在縫補的衣裳,坐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林然其實是不習慣這種狀態的。林然摸不清文華為什麼到他這兒來。他去找她,她正在與別的人談話,他就回來了,心裡有些失落,僅此而已。她完全可以不來,那麼,她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林然說,這是你第二次替我補衣裳。文華說,以後你衣裳破了,讓土豆給補。林然說,土豆的衣裳還得我補呢。文華知道林然這麼說並不是炫耀,自認識他之後已換過幾個警衛員,每個他都當自己的孩子待著,操持著他們的生活,便說,以後衣裳再破了送到我那兒。林然想忍沒忍住,咧開了嘴笑,一張臉笑得像六月的月季,有點忘形,說,小樣兒。文華沒聽清,抬頭看林然,問你說什麼。林然掩飾道,我說我還沒吃飯呢。文華停下手中的活問,這個時候?林然解釋道,忘了。文華放下手中的衣裳,起身說,我給你弄去。林然想拽文華沒拽住,說,別弄了,我吃不吃都行。文華說,那怎麼行?總不能這麼餓著。林然突然想起一個主意,說,我們上街去吃碗餛飩怎麼樣?我可是好長時間沒解饞了,算我請你。文華知道部隊的規矩,問,土豆讓去?林然說,別讓他知道,咱們溜呀。文華被這個主意誘惑住了,臉上露出笑意,說,那我請你。林然說我請我請。文華說你就不能讓我來個知錯就改嗎?林然被這句話說得一下子犯了愣,呆呆地看著文華,現在他是徹底明白過來,文華為什麼會到他這兒來了。文華問,犯什麼愣呢?林然一揮手,說出發!

  杜來峰帶著張紀和高梁在街上巡邏,一個解放軍團長帶著背著小馬槍的通訊員在街頭快步走來,也許是走急了,解放軍團長把衣扣解開,敞著懷,兩人都把帽子拿在手裡扇著風。杜來峰見狀,走過去,把兩人攔下。解放軍團長一見杜來峰,立刻下意識地把帽子戴上,向杜來峰敬了個禮,敞著的懷卻忘記了。

  杜來峰還了個禮,一點沒有通融的意思,板著臉問,你們是國民黨哪支部隊的?通訊員到底是雛子,既看不懂兩位指揮官剛才那副乾淨利索的身體語言的默契,也聽不懂杜來峰的話,立刻上前辯解,說我們是九十三師二五八團的,這是我們團長。杜來峰一瞪眼道,沒問你的話,帽子戴好,腰帶紮正,一邊等著,一會兒說你的問題。解放軍團長說,對不起,我們南下,路過盤龍市,車讓軍管會征去運糧了,規定又不讓在城裡騎馬,趕著去開會,熱了。杜來峰說,我也沒馬騎,一天走三十裡地,你見我光身子了?解放軍團長馬上把衣扣扣好,軍風紀整理好,站直了,向杜來峰敬禮,說,杜團長,我一回去就向我部做檢查。杜來峰愣了一下,說,你認識我?解放軍團長咧嘴一笑,說,七縱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杜來峰,誰不認識?

  杜來峰被這句話說得一愣,勾起了無限往事,人有點兒傷感,有點兒發怔,正愣著,突然看見樊遲歌從街對面走了過來,也不說什麼,匆匆向解放軍團長還了個禮,像躲災星似的躲開了。張紀和高梁朝樊遲歌走來的方向看了看,轉身去追杜來峰。那個解放軍的通訊員被弄得莫名其妙,問自己的首長說,團長,怎麼不說我的事兒?怎麼突然就撤了?解放軍團長說,人家是幹什麼的?擒賊擒王,我是王,擒了我就完事了,懂了?通訊員點頭說,懂了。解放軍團長說,懂了就把胸挺起來,目視前方,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