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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一個男人在麵館門口晃了一下,那是古飛雪手下的特工老刀。古飛雪斜對著麵館門,卻像長了第三隻眼似的,放下筷子,從兜裡掏出懷錶看了看,然後站起來,掏出一疊小票,放在桌子上,看也不看樊遲歌,走出麵館。樊遲歌也站了起來,朝門外走。

  力子和芒子從孤兒院跑了出來,饑腸轆轆地在碼頭上逛遊。芒子憂心忡忡地說,我們會找陶媽媽。力子糾正芒子道,不是我們會找陶媽媽,是陶媽媽會找我們,找就找,她又不是你的真媽媽。芒子說,我的真媽媽是石頭,陶媽媽不是石頭。力子說,不是石頭把你關在孤兒院裡?外面多好玩呀。芒子看著遠處江灘上覓食的江鳥說,我餓了。力子說,你早上吃了兩個饅頭呢。芒子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力子說,我餓了。力子說,別說餓了好不好?再說我也餓了。力子這麼說,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過了一會兒說,我真是拿你沒辦法,走吧,我給你弄饅頭去,吃完我就回去。

  史鴻儒在文達的陪同下攜家人返回盤龍市,林然親自到碼頭迎接史鴻儒。接受上一次軍管會幹部在車站挨冷槍的教訓,有重要人員到達的日子,各交通要害都加強了警備,這一次,杜來峰更是親自帶人到碼頭緝查。客輪緩緩靠上碼頭,文達和史百卿率先從船上下來,接著是史鴻儒、俞韻之、俞律之、香兒、史鴻庭和一點紅。史鴻庭和一點紅下船後沒有盤桓,連招呼都沒有打,立刻被高管家接走了。

  林然迎著文達等人走去,與文達緊緊握手。文達將史鴻儒夫婦介紹給林然,史鴻儒已經從文達和史百卿那裡知道了林然的身份,他沒有想到如今盤龍市這位最高的執政官會親自到碼頭來迎接自己,十分感動地說,鴻儒區區之身,勞林主任親駕遠迎,實在不敢當。林然說,史先生一路車楫勞頓,奔著家鄉來,我這個地方官要不出來迎接,怕史先生日後想起了不高興,說我林某人個兒不高,架子端得不小呀。林然的話說得輕鬆詼諧,將眾人逗笑了,也讓史鴻儒對這個不拿架子平易近人的官員有了好感。

  客輪泊港後,杜來峰瞪大了眼睛尋視四周來往人等,他發現幾名身著解放軍軍裝的人正朝這邊擠過來。那幾個解放軍打著綁腿、系著武裝帶、軍帽壓得低低的,裝扮有些蹊蹺,形色有些鬼祟,引起了他的注意。杜來峰向張紀示意了一下,兩人上前,高梁緊隨其後。杜來峰說,等等,你們是哪個單位的?解放軍答,二十七團的。杜來峰說,二十七團?二十七團在洪崗,你們來這兒幹什麼?解放軍說,來派糧。杜來峰一聽「派糧」二字,就意識到對方是冒牌貨,特務訓練有素,一看情況,情知身份敗露,迅速散開拔槍。杜來峰吃過虧,又在警惕當中,快了一拍,抬手出槍,將兩名特務打倒,張紀也開了槍,打倒一個,高梁則將一名特務撲倒在地。特務被打倒了三個,按倒一個,剩下兩個拔腿就跑。

  槍響的時候,史鴻儒等人都愣了,碼頭上一片混亂。林然一把將史鴻儒拖到自己身後,文達反應迅速,高大的身軀擋在林然前面,隨即將林然、史鴻儒和俞韻之推進一間貨棧。文達回頭一看,俞律之被四處亂跑的人群撞得找不著方向,又返身從貨棧裡出來,朝俞律之跑去,一把拽住俞律之,將她拉到一堆貨物後面貼著,用身體替她抵擋四處橫飛的冷彈。俞律之名媛氣質,場面上酬酢自如,要論見識也從來不輸給誰,到底沒有經歷過真刀真槍這一著,早嚇得不知所措,使勁兒往文達懷裡鑽。文達恨只恨手中沒有武器,英雄白英雄了,只得把俞律之緊緊護在懷裡,貼緊了那堆貨物,以免流彈傷著了她。

  古飛雪出現在人群中,杜來峰發現了,朝他撲去。古飛雪認出杜來峰,撒腿就跑,邊跑邊向杜來峰開槍,兩人一陣惡射,情急人雜,均無作為。古飛雪看著自己帶來的人不死既俘,知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了,便朝碼頭外跑去。杜來峰緊追其後,瞄準他的後背開了一槍。古飛雪被擊中了肩頭,踉蹌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杜來峰再度瞄準了古飛雪,樊遲歌卻出現在他的槍口前,杜來峰愣了一下,朝樊遲歌喊,躲開他!杜來峰那聲「躲開」提醒了古飛雪,他搶前一步,一把將樊遲歌拽住,胳膊環住了她的脖子,槍口抵在她的腦門上,朝杜來峰吼道,別過來,過來我就打死她!杜來峰將槍口放下,示意趕過來的公安偵察員們不要上前,古飛雪迅速拖著樊遲歌離去。

  老刀拎著槍慌慌張張躲藏到江灘邊的一艘木船後,正好撞見躲在那裡啃饅頭的力子和芒子,兩方都愣了一下。老刀下意識地用槍指住芒子,芒子恐懼地看著老刀手中的手槍,力子一把將芒子抱住,滾進船身下,老刀拎著槍跑掉了。

  槍聲消失了,文達鬆開俞律之,這才發現,他先前是將俞律之緊緊地摟在懷裡的,這讓他有些不安。而俞律之並沒有覺察到這個,感激地看著文達。文達關切地問,你沒受傷吧?俞律之紅了眼圈說,這回該我謝謝你了。

  杜來峰提著槍和張紀、高梁從碼頭裡沖了出來,看見擺攤的過路的四下裡逃竄,樊遲歌呆呆地站在那兒,知道古飛雪已經跑掉了。杜來峰氣得直跺腳,說,什麼時候你不能採訪,偏偏這個時候來湊熱鬧?!樊遲歌沒有留意杜來峰沖她吼什麼,怔怔地看著杜來峰,問他,剛才為什麼不開槍?杜來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開什麼槍?樊遲歌說,開槍你就能打中他。杜來峰覺得樊遲歌蠢,說,那我首先得打中你!你怎麼總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杜來峰說罷,提著槍扭頭離去。

  負了傷的古飛雪逃到觀月樓,小天椒吃了一驚,吩咐月兒姐將大門緊閉了,自己找出一應家什,手腳麻利地替古飛雪處理肩膀上的傷口。她將一條毛巾遞給古飛雪,讓他咬在嘴裡,再用一條綢帶紮緊了他的胳膊,在酒精燈焰兒上燒了燒裁紙刀的刀尖,果斷地將刀尖切進古飛雪的傷口。古飛雪將毛巾銜在牙間,豹眼圓瞪,額前滲著大粒大粒的汗珠子,臉上一痙攣,一顆手槍彈頭噹啷一聲掉在地板上。小天椒放下裁紙刀,拿過桌上的一瓶白酒,用牙咬開瓶塞,將整整一瓶白酒倒在古飛雪的傷口上。酒立刻成了紅色,流淌下來,將古飛雪的半個身子染紅了。古飛雪鋼牙錯合,抽著冷氣,小天椒迅速用一條乾淨布帶替古飛雪包紮好傷口,再把傷口上方的那條綢帶鬆開。

  做完這一切,小天椒差不多快癱了,她一屁股坐下去,過了一會兒,抬起雙手,看了看滿手的血污,起身去洗過手,很快出來,將一套男人的乾淨衣裳遞給古飛雪。古飛雪取下嘴裡的毛巾,看了看小天椒遞給他的衣裳,接過來,連同毛巾一塊兒丟到一邊。小天椒愣了一下,冷笑道,何鐵心大背也玩過,銅錘也唱過,刀槍劍戟什麼都能使喚,那是在戲臺子上,他從來沒有殺過人,衣裳不會比別人的髒。古飛雪不接這個話茬,說,給我弄點兒吃的。小天椒走到廊間,朝窗下喊,月兒姐,叫兩碗唐餛飩。古飛雪阻止小天椒說,別叫,弄點兒現成的就行。小天椒說,放心,觀月樓已經摘牌了,不打茶圍不應局,碰頭的就叫攆出去,都說小天椒已經死了,沒人敢登死人的門。說罷,進屋去拿了點心盒子出來,遞給古飛雪,要他先墊墊肚子,等月兒姐的熱湯。

  古飛雪塞了一塊餅乾在嘴裡,牙和眼都愣著,過了一會兒問,小泉,還記得那個老是像影子似的盯著我的共產黨公安嗎?小天椒一愣,說,是他打傷了你?古飛雪說,要不是我心眼兒活,拿人做了肉票,今天就毀在他手裡了。小天椒說,你平時一向果斷,怎麼會出這種事?古飛雪說,我也說不清,我一見到他手就發軟,使不出勁兒來。小天椒奇怪地問,怎麼會這樣?古飛雪說,他長得很像大哥。小天椒愣了一下,說,你是軟弱了,才說這種話。古飛雪不肯承認,說我沒有軟弱。小天椒說,大哥和姐姐九年前就被洪水卷走了,這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除非你看見了他的魂。古飛雪說,不是魂,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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