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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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於傑沒有準備,同時被這樣正規和隆重的場面感動了,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扭過頭來看文華。文華微笑著對鮮於傑說,在這裡,你是老師,更是權威,講不講和講什麼都由你做決定。鮮於傑感動了,說,沒想到,你們和拿破崙一樣,真的讓學者騎毛驢。說罷向軍代表們示意,坐吧,大家坐吧。值勤軍代表一聲令下,軍代表們刷地一聲整齊劃一地坐下了,身子不搖不晃,目光仍然在鮮於傑身上。 鮮於傑走到架在院子當中的黑板面前,看著黑板上寫的「歡迎鮮于傑教授」幾個粉筆字,又轉身看著他面前的那些特殊的學生,稍許思索,很快擺脫感動,進入學者的治學狀態,拿起黑板擦,擦去那幾個字,在黑板上重新寫下「國家資本構成」幾個流利的板書,然後放下粉筆,轉過身來,對軍代表們說,你們是軍人,我首先提一個和軍人有關係的經濟問題,你們誰知道請回答:美國每年用於戰爭和國防的費用是多少? 知識分子和軍人在切入問題的方式上有著共同之處,那就是直截了當,不在乎截面而在乎縱深。鮮于傑是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他知道這個,所以用這種方式開始他的講課,也正因為如此,他提出的問題有些刁鑽,甚至有些離譜,不在大多數從農村出來、文化程度並不高的軍人們的知識儲備裡。眾軍代表們聽了鮮於傑的問題,面面相覷,緘口無言。他們被這個問題問住了,而這正是鮮於傑想要的效果。 坐在第一排的林然有意識地等了一會兒。他需要那點時間,給軍代表們一點兒難堪,從這一點說,他和鮮於傑是不謀而合的。院子裡有一刻的沉寂,見沒有人能回答出這個問題,鮮於傑擺好了架勢準備說出答案來了,林然才舉起了手,在得到鮮於傑的默許後站起來回答道,四十年代,美國的國防開支平均數為二千四百億美元。 眾軍代表們並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正確,憑著他們對自己上司的信賴,他們相信那是對的。他們松了一口氣,朝上司投去佩服的目光,同時為上司能夠回答出鮮於傑的刁鑽的問題而感到驕傲。鮮于傑看了林然一眼。林然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並不讓他感到吃驚,他知道林然過去是個讀書人,在進入盤龍市之前,他是指揮著千軍萬馬的縱隊政治委員,如果連他這樣的人都回答不出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共產黨得了天下,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了。鮮於傑那麼想,卻突然生出要打擊挺胸收腹坐在他面前的那些軍人的強烈欲望,或者說,他是想要打擊林然。 鮮於傑說,我這兒有個和軍事有關的笑話:經濟學中有一個關於戰爭準備和戰爭過程中國家經濟的笑話――總統問將軍:軍方的胃口有多大?將軍回答:在閣下能夠滿足我的要求時,總統先生,除了不吃您,其餘的我通吃。鮮於傑說罷那個笑話,軍代表們哄堂大笑,然後笑聲戛然收聲。軍人畢竟長於搏擊,而搏擊的最基本要領,就是捕捉對手的一言一行,他們很快意識到那個笑話並不是簡單的笑話,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個相貌清秀顯得有點兒單薄的青年教授,他的頭顱微微上揚,他的目光是傲岸的、目空一切的,他在向他們挑戰。軍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有些被站在臺上嘴角露出一絲嘲笑的鮮於傑激怒了。 鮮于傑根本不管坐在下面的那些軍人們在想些什麼,他知道如何把握講課方向和控制聽課者的思維,他迅速地由那個軍事笑話切入正題,說,這個笑話說明了一個道理,戰爭是靠經濟來維持的,沒有經濟支撐,任何國家都不可能發動一場戰爭,或者抵抗一場戰爭。同理,戰爭結束後的國家建設,也需要經濟來支持,沒有經濟,就談不上主義,更談不上國家。我今天要給你們講的,是國家經濟的構成…… 林然不在所有軍代表的喜怒狀態裡,在軍代表們明白了那個笑話的所指而感到受了嘲弄時,他也沒有被激怒,相反的,他興致盎然地掏出小本和筆,攤在膝頭,做好準備,然後像一個小學生似的看著鮮於傑。這是林然自己的策劃,他策劃的是一支未來隊伍的素質提高,作為策劃者,他當然比別人看得更遠、也準備得更充分。此刻,他就以這樣的距離和充分接近著鮮於傑――他是信心十足的:只要他在,他的隊伍就在;他不落伍,他的隊伍就會跟上步伐。 杜來峰也掏衣兜。他掏出來的不是本子和筆,而是一副平光眼鏡。他一本正經地把眼鏡戴上,眯著眼睛看講臺上的鮮於傑。張紀和杜小歡看見杜來峰戴上了眼鏡,有些驚訝地看著杜來峰。他們有些不認識他了。 鮮於傑在講臺上說,新政權建立之前,政治專制獨裁,吏治腐敗;經濟巧取豪奪,專擅壟斷;社會百弊叢生,民窮財盡,正是這些,激起有識者的反叛和抗爭,加速了舊政府的土崩瓦解,同時也證明,中國必須走一條民主的國家資本主義道路,並且建立相應的國家經濟體制…… 軍代表們竊竊私語,對鮮於傑的觀點大為不滿。有人憤怒地合上了筆記本,有人朝林然的方向看去,希望他能夠站出來制止這種明顯非共產主義的宣傳。可是沒有,林然低著頭在那兒記著筆記,一筆一畫,十分認真。 文華也朝林然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擔心在林然和鮮於傑之間潛伏的矛盾,會因為這一次講課而激化。 鮮於傑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放下粉筆,拍了拍手,轉過身來。林然朝鮮於傑舉起了一隻手,請求發言。鮮於傑愣了一下。在大學的課堂上,這種學生請求發言的情況會讓他高興,可現在他面對的不是學生,而是一群剛得了天下的軍人,他自己則是騎了一匹瘦馬的唐?吉訶德,手中一截粉筆當了長槍,不會買誰的賬。鮮於傑剛剛燃起來的講課熱情受到了挑戰,這使他有些不快。 鮮於傑說,我沒有提問。林然說,我能提一個問題嗎?鮮於傑猶豫了一下,起碼的禮貌讓他無法拒絕對方,他說,請吧。林然站起來提問道,國家戰略、國家安全戰略和軍事戰略構成的國防力量結構,在國家經濟中,應該占什麼樣的比例? 鮮於傑固執而又聰慧,一下子就聽出對方是要把他的話題從他正在闡述的國家經濟體制上引開,引入到對方感興趣的戰爭經濟的話題上去。這未嘗不可。可鮮於傑同時聽出來的,是對方根本就不在乎他對經濟體制的看法,對方用提問的方式把他從他的主題上引開的潛臺詞是:這個問題你不必談,或者說,你談了也沒用,那不是你這個教書匠關心的事。關鍵是,對方並非阿木林,他懂得很多,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國防力量所占經濟比這個經濟學中的生僻問題,來將自己逼入承認國家機器的非市場化經濟體制的絕境中,以便讓他自食其果。這激怒了鮮於傑。 鮮於傑說,準確地說,你問的是國防費用而不是國防力量構成的問題,因為後者是軍事問題而不是經濟問題。這個問題不在我的研究當中。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國防費用必須按照國民經濟總產值的比例嚴格劃定,國防是國家機器之一種,它保護國計民生但不是國計民生,而我們現在的目光,或者說貴黨現在的關注點,應該放在國計民生上。林然並沒有坐下,他說,國防建設也是國計民生之一種,它確立國計,保障民生。鮮於傑毫不客氣地反駁林然道,可那是雙刃劍,過多地擴大國防力量的建設對今日之中國,是有危險的。形象地說,一支連發來複步槍的售出價為四十美元,一輛坦克和一架戰鬥機分別為八萬美元,折合美元計算,一個中國老百姓年最低的理想生活費至少需要八十美元,也就是說,兩支步槍就是一個老百姓一年的理想生活費。我想,國家在計劃國民經濟的時候,應該考慮是讓老百姓吃上高粱米,還是啃來複槍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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