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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杜來峰說罷,又把紙條子貼上。樊遲歌感覺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了,卻不滿意杜來峰的方式,有些不高興。張紀見狀,情知情況不妙,收拾了東西溜出屋子。樊遲歌在杜來峰對面坐下,說,杜來峰,你別這樣好不好?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杜來峰一把揭掉紙條說,我說什麼?我說了你是毒蛾……杜來峰話說了一半,又把紙條貼上,貼一下沒貼牢,響亮地照準紙條給了自己一巴掌,啪地一聲。樊遲歌看杜來峰,杜來峰給了自己一巴掌,嘴上的條子還是沒貼牢,掉了一邊下來,他自己不知道,做了一副打死也不開口的樣子。樊遲歌沒忍住,格格地笑起了。

  林然剛放下電話,文華就推門走進他的辦公室,一臉氣憤地嚷嚷,你們解放區來的幹部太不像話了,都欺負到人頭上去了!林然說,哦,什麼事兒把我們的物資接管委員會主任惹惱了,文華氣呼呼地說,公安局的何斌被你們張紀罵得狗血淋頭,張紀在何斌面前擺一副解放區幹部的派頭,好像他是我們的大救星。這事兒不光出在何斌身上,好些個地方幹部都向我反映,解放區來的幹部架子大,脾氣大,不拿正眼看人。

  文華接過林然遞過來的茶杯,臉上仍然帶著不快的神情。林然說,山頭主義傾向,歷來是黨內建設的大敵,不能容忍它存在下去。解放區來的幹部和地下党幹部的關係,表現在山頭主義上,可實質卻是我們對新的歷史時代到來缺乏準備,讓勝利沖昏了頭腦。解放區來的幹部捏慣了槍桿子,鑽山溝趟冰雪他們不怕,流血犧牲他們不怕,政權建立了,進城了,他們高興,知道這是自己的政權,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難免會有驕傲自大情緒,還有,他們大多是農村出來的,一時半會兒不習慣城市的生活,新政權建立之後,如何保住它、建設它,很少有想法,就像一個孩子拿到了一個新玩具,在喜悅之後,往往束手無策。文華滿意地說,你這分析還算客觀。林然笑了笑,說,不過文華,老區來的幹部們有問題,地下党幹部,也不是一點兒問題沒有。文華說,這個我知道,不少地下党幹部沾染了濃厚的城市市儈性,行業陋習嚴重,組織紀律渙散,不像解放區幹部那麼愛憎分明,鬥爭性也沒有解放區幹部那麼強。林然說,你是地下党的負責人,在地下党幹部中有號召力,你能認識到這一點,說明我們還是有共同的危機意識。我有一個想法,我想把全市的軍代表和接管幹部集中起來,給他們開課,學習如何做一個新政權的建設者和管理者。第一課,先講講如何做一個具有共產黨胸懷和風度的接管幹部。文華欣賞地看著林然,說,這主意太好了,要這樣,我給你請專家,你想要什麼專家我都能給你請來。林然說,專家你請,不過我這兒也有一個專家――我想去看看你母親,你陪我去,怎麼樣?文華說,這算什麼?我媽可不是專家。林然說,那要看你怎麼為專家戴帽子――叫上你們的何斌,再叫上我們的張紀,一塊兒去。

  文家的一處老宅子,楠木堂柱,楠木窗櫺,已被文母收拾出來,修繕過,做了戰爭孤兒們的收容院。寬敞的正堂,木香四溢,新打的課桌四列排開,一塊小黑板掛在牆上,陶子怡在教戰爭孤兒們識字。

  戰爭孤兒們剃了頭,洗了澡,換上了乾淨衣裳,吃能飽,睡有窩,不再流落街頭,不再讓人像狗一樣的追攆和唾棄,他們是從這一點上知道什麼是解放的,同時對「解放」抱有了本能的好感。

  陶子怡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祖國,然後再教戰爭孤兒們念。戰爭孤兒們大聲地念:祖――國。

  院子裡有兩棵老槐樹,一架瓜搭子,夏天到了,南風煦煦,新秧蜷蜷。林然、文華、文母、張紀、何斌一人一隻小凳子,手裡拿著蠅甩子,坐在瓜架下,喝著茶,說著話。張紀和何斌不對勁,拿脊樑對著對方。

  文華說,媽,聽小妹說,我嫂子去婦聯報名了?文母說,你大哥不在了,小妹又整天在外面忙,腳不沾家,你嫂子在家裡除了扶持我,也沒別的事兒,她是讀書家出來的,內秀,我就慫著她去報了名,上學堂當教員去。林然說,伯母,您為中國革命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怎麼好又讓您散盡家財,把老宅子騰出來,做了孤兒們的家?本來是政府的事兒,這讓我們心裡過不去。文母說,你們不是說,政府是老百姓的政府,老百姓是政府的主人嗎?怎麼,我這個老百姓要替政府做個芝麻大點兒的主,替政府分擔點兒憂愁,就不行了?林然和文華會心地笑。林然看身邊的兩個部下,那兩個部下不笑,繃著。

  文華對林然說,我媽說了,祖上還留下點兒產業,能替政府收留百十來個戰爭孤兒,別的她就操不下心了,還得政府管。文母說:我讓子怡算過,這院子裡已經養了三十七隻驚了魂的小鳥兒,緊一緊,還能養上幾十隻,我這兒林子小,只能養幾年,隔三差五,孩子們大了,就得送去學校裡念書,那得政府管。文母伸出手,在林然的肩頭摘掉一根線頭,說,一桌宴席推倒了,殘湯剩菜,就算收拾起來,也待不了貴客,要想桌上亮堂,就得撿新鮮的從頭裡做。國家要興旺,得把目光盯住孩子。

  文母為林然摘線頭的動作具有著暗示性,讓文華有些臉紅,但她同時又被母親的話說激動了,捉了母親的手說,媽,您這話說得好呵!林然看了看身邊的張紀和何斌,不易覺察地笑了笑,對文母說,伯母,有件事兒我不太明白,想問問您。文母說,問吧。林然說,伯父好像不在組織吧?文母說,你是說你們的組織?他呀,一輩子不肯結黨。林然又問,子怡妹妹她也不是咱們黨的人吧?文母說,不是,我也不是,我們這個家呀,信什麼自由,不信什麼也自由。林然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一個不在黨內的知識分子,怎麼會為以共產主義為宗旨的革命獻出生命?一個不在黨內的年輕女人,怎麼會為黨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又把一群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孤兒接到家裡來,給他們食物、教他們識字、待他們像自己的孩子?一個不在黨內的母親,怎麼會為黨的事業送走了那麼多優秀的親人?文母平靜地看著林然說,你忘了一點,你說的共產主義,黨的事業,它們為的是什麼?林然說,中華民族的興旺大業。文母輕輕地點了點頭,笑了。

  林然轉過身來,看著文華、看著張紀和何斌,感慨地說,你們都聽見了,這是一個不在黨內的母親說的話,聽聽這樣的話,再摸著胸口,問問我們自己的信仰,我們還有什麼個人的利益、小團體的利益不能放棄?我們還要抱著什麼樣的宗派和山頭主義去幹革命?文華恍然大悟,敢情你叫我們來,是來開教育會呀!

  在文華和林然說話的時候,張紀和何斌對視一眼,雙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何斌端起石桌上的一杯茶遞給張紀,張紀不接茶,伸手一把拽過何斌,兩人笑嘻嘻地拍肩打背,一杯茶一點不少,全潑在兩人的身上了。

  林然為軍代表們開課的主張得到了文華的積極響應,為此,文華專門請來了鮮於傑,要他給軍代表們講戰後的經濟發展。

  文華和鮮於傑乘坐的吉普車在軍管會院子外停下,兩人從車上下來,鮮於傑走出兩步,又站住了,有些為自己的決定後悔,說,從來軍人打天下,文官坐天下,我怎麼覺得去給一群軍人講經濟有點兒荒唐?文華說,事情在沒有去做之前,都是聞所未聞的,你搞經濟研究,也不都是拾人牙慧吧?鮮於傑說,打仗和搞經濟是兩回事兒。文華說,我記得解放軍進城那天夜裡,在中央銀行金庫查帳,你給老關說過拿破崙如何著手戰後經濟復蘇的事兒。拿破崙的幣制和畝稅制改革,並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那些隨軍的專家學者們提出來的,拿破崙是軍事家,他不光會打仗,還尊重和採納了學者們的合理建議,你總不能說拿破崙也是一頭不懂音樂的驢子吧?鮮于傑看了文華一眼,不再說什麼,文華帶著鮮於傑朝院子的大門走去。門崗持槍立正,向文華和鮮于傑敬禮。

  鮮於傑一進院子就愣住了。院子裡,軍代表們身著戎裝,軍紀整潔,整齊劃一地坐在小馬紮上,林然在第一排端端正正地坐著,看見文華帶著鮮於傑走進院子,值勤軍代表一聲令下,軍代表們刷地一齊從小馬紮上站起來,向鮮於傑行注目禮。值勤軍代表端拳在腰,跑向鮮于傑,立正,大聲報告道,盤龍市軍管會直屬隊成員除在外出勤者七十六人,其餘全部到齊,聽候教授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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