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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兩人稍許寒暄了一下,文華和史鴻昌過來,陪同兩位領導和工商界名流們見面。史鴻昌一一向林然和李道正介紹工商界的代表:針織業同業公會理事長、百貨業同業公會理事長、電料業同業公會理事長、飯館業同業公會理事長、新藥業同業公會理事長、建築業同業公會理事長……

  介紹到金融業同業公會理事長史鴻庭時,林然問,史鴻儒先生在香港還好嗎?史鴻庭說,家兄在香港的產業出了點事兒,他去香港處理家務了。林然說,鴻儒先生大業倥傯,事必親躬,實在是工商人嚴謹治業的楷模。令兄的夫人莫非也是學實業的?史鴻庭說,蝶隨風起,棠順雨墜,男人去哪兒,當太太的自然應該去哪兒,學什麼的,倒要放在其次。林然笑了笑,朝一邊的文華等人走去。文華向林然和李道正介紹她的工作人員:民生貿易公司經理王鐸、市府物資調配處處長蔡士雄、物資總評議委員會主任高成甫、稅務稽查處處長藍天……

  李道正主持會議,招呼大家說,諸位坐吧,我們坐下談。眾人落座的時候,文華悄悄拉了拉林然的衣袖,小聲問,傷口還疼嗎?林然小聲答,沒見我妝都卸掉了?我是老虎打個盹,只要牙還在,回頭我就下口。文華被林然的話逗樂了。李道正轉過頭來對林然說,老林,你先說兩句吧。林然爽快地說,行,那我就抛磚引玉,先說兩句吧。他把身子往前面靠了靠,把帽子摘了下來,放在桌子上,也不回避額頭上的傷,說,諸位是盤龍市工商業界頭面人物,按照新說法,叫工商界的領袖,和你們這些領袖在一起,我有點兒緊張,我一緊張就不想說廢話,不過我這不說廢話,沒有拉警報的意思,諸位不要緊張。

  在座眾人從來沒有聽到過共產黨的高級幹部說話,一開始都很拘束,聽林然那麼一說,都笑了,拘謹的氣氛有所緩和。林然從上衣的大口袋裡掏出一疊信,拿在手上晃了晃說,我這兒有幾封信,是各行各業人士寄給我的,其中有你們工商界的朋友,我把信的內容歸納了一下,說政府好處的,我就貪污了,只說給政府提意見的。意見大致是這樣的:共產黨進城,人民政府成立,老百姓沒糧吃,工人沒工做,店鋪裡沒東西賣,盤龍市現在是水深火熱,比一座死城,也就是多了一群黃皮大兵。在座的人沒有想到林然會用這一段自曝其短的話做了開場語,水深水淺,一時反應不過來,會議室裡嚴肅起來。林然把手中的信放在桌子上,說,這些話,不知道諸位聽了作何感想,可我認為有些道理,因為它們基本上是事實,老百姓缺糧少衣,工廠破壞嚴重、工人們沒有工做,店鋪關門,就算開著的,也沒有什麼東西賣,這些都是事實,今天把大家請來,就是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我們怎麼再把這座死城盤活。

  李道正把林然的話接過來說,諸位是盤龍市工商界名流,盤龍市的經濟命脈,掌握在諸位手上。飯館業同業公會理事長段敬軒開口道,林主任說工商領袖,李市長說工商名流,那是政府對我們的抬舉,只是我們經商做實業,不過是養家口,做大做小,背著抱著的都嫌沉,盤龍復興這口大缸,怕是頂不起。建築業同業公會理事長董葆薪接著段敬軒的話說,歷朝歷代,商人是走馬燈下吊著的那塊墜子,有它馬燈也走,沒它馬燈也轉,革命輪不上商人,變法也輪不上商人,我們也別開口了,聽政府的,政府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李道正說,政府命令好頒佈,可政府要做事,不光要依靠普通百姓、工友市民,也包括你們,不和你們商量,政府那一刷糨糊二寸紙頭,可就容易刷錯了地方。

  史鴻庭先前一直坐在那兒玩著手裡的一塊玉,他和別的工商界名流不一樣,他是外資代理,吃的不是官府飯,一向在同類中揚了頭過日子,不同的是,他不光要在這場熱鬧中充當一個票友,因為種種仇恨,他有一種上場唱上兩曲的欲望。聽李道正那麼一說,開口說道,政府要在座的複業,甭管話怎麼說,意思大傢伙都明白――勿稍觀望,別鬧怠工。可複業不是在戲園子裡捧角兒,只要有銀子,九子母、鳩盤荼也能讓你捧紅了,愣要往紅裡捧,政府也該頭一個往戲臺子上甩銀子吧?李道正說,政府已經拿出糧食二百萬斤、衣服七萬套、現款六萬萬二千萬,貼補到恢復生產上去,另外,每個復工的工友、複市的雇員,先預支六萬元工薪,再先期解決三萬特困戶的生活困難問題,隨後政府還會拿出更多的財政來支持生產。史鴻庭說,戰事紛擾,受苦的不光是百姓,在座就算家藏萬貫,也早被折騰空了,拿什麼去生產?生產出來了,又去哪兒賣?

  在座的人都覺得話說到關鍵處,紛紛點頭應和。史鴻庭見有人呼應,不免有些得意,接著往下說,人不管活在哪個朝代,不過是貧富賤貴兩樣,道理說上了天,出力可以,淌汗行,可要大傢伙吐血折壽,怕是沒人願意。文達對史鴻庭的話很反感,忍不住要說話,林然輕輕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等一等。林然的意思很明白,這種事,對內是一種做法,對外是另一種做法,先得由政府把工作做足了,把面子撐足了,讓人知道什麼是新政府,讓人知道新政府的權力和權威,而軍管會則是政府在非常時期的後盾,不到萬不得已處,不在外人面前搶了政府的話筒。

  李道正做地下工作出身,十分稔熟史鴻庭這種人的心態,一點也不奇怪地說,你們這種顧慮,政府早考慮到了,政府對積極複業者,將採取減免稅收、發放工商貸款的政策,你們生產出來的東西,要是流通困難,一時半會兒賣不出去,政府定出公議收購價收購,不讓你們損失一分。史鴻庭撇了一下嘴角,意思是根本不拿李道正的話當真。李道正看出了史鴻庭的意思,只是這個會不是給史鴻庭一個人開的,而是開給盤龍市的工商界人士,所以並不拿史鴻庭當對手,撇開史鴻庭對眾人說,說一千道一萬,我們得恢復生產,開門應市,生產不恢復,店鋪不應市,盤龍市就是一座經濟死城,老百姓就會餓死,諸位也就沒有錢賺,金銀無種,坐吃山空,到頭來還是得餓死。史鴻庭偏偏不買李道正的賬,接了李道正的話說,盤龍市的經濟一直依賴國家支撐,工業生產資料比如機器,大部分靠洋人給提供,舉例子說,在座各位廠號需要的動力生產,哪家不是外商拿著脈?哪家的油料不是從外國運來的?史鴻庭指著針織業同業公會理事長高敬三說,德葵,你那毛紡廠不是德國人賣給你毛條子,你拿什麼開工?史鴻庭看著李道正,把球拋給了他說,政府那兩個散碎銀子,就是摻上兩車土捏巴出錠子,都算作金元寶,又打哪兒來生產資料?打哪兒進原材料?

  史鴻庭的話,分明已經超出了叫苦道難的範疇,是在公開叫陣了。眾人受了他的影響,也是自己的確有著或多或少的困難、意識或無意識的反抗心態,這時紛紛應和史鴻庭,述說自己行業中捉襟見肘的難處,會議室裡響起一片嗡嗡聲。

  李道正不是沒有對策,他完全可以批駁史鴻庭的唯條件論,拿出新政府的人民群眾路線來對抗史鴻庭的金融資本路線,甚至他可以以市長的身份將史鴻庭呵斥住,命令他與政府全力合作,不得有貳心,可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保住了政府一時的面子,讓顧慮和反對的意見在會議室裡消失掉,躲到政府難以對話的死角處,逐漸演變成抱怨和陰謀,於政府日後的順利施政毫無益處。李道正不會這樣做,卻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向工商界人士們闡明政府在戰爭結束之後的一整套應對之策,這讓坐在一旁的文華有點急了。

  林然一直冷眼觀察著史鴻庭的言行,這個時候他說話了。林然說,盤龍市工商業過去依賴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和官僚資本,這正是新政府要改變的。官僚資本我們已經收回來了,至於帝國主義那兒,他推行的是資本主義,也要生產,要做生意,不會放棄中國這個市場,他們和我們打交道,我們歡迎,那就得按照我們的規矩來!與其說是道理,莫如說是氣勢,林然的話讓在座的人安靜下來。林然接著說,李市長剛才說了不復工應市大家都得餓死的話,這不是諸位惟一的選擇,還有一個悲觀的說法,那就是離開盤龍市。林然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不說諸位的盤龍根系,不說諸位生於斯長於斯,有多少割捨不掉的故園情,我只說泱泱中國,天南海北,如今都是一個政權,都姓人民,諸位去哪兒,都得成為建設者,都得以鬥換石,鳳凰涅磐。林然從自己的面前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杯裡浮著的茶葉末兒,並不喝,把茶杯重新放下,說,《詩經》上有句詩說,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邦新命,這就是中國的現狀,也是盤龍的現狀。死城也好,復興也好,盤龍的未來如何發展,不光牽繫盤龍百姓,也是在座諸位的未來,在座都是明白人,這樣的道理,不用我多說。

  眾工商業代表紛紛點頭,李道正和文華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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