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焦建國盯了我一會兒,鬆開手,哼了一聲,說,諒你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做我媽媽的兒子,你要搞明白,那是找死!

  我揉著被勒疼了的脖頸,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我還有一種很委屈的感覺。

  焦建國一點也不管我是怎麼想的,拿他的棍子在我的手背上敲了敲,說,你給我聽清楚了,別打我媽媽的主意,別想著做她的兒子,否則我揍扁了你!

  第二天一早起床,小姨從老鄉家過來,焦柳去大隊部集中彙報去了,小姨就把亂糟糟的屋子從裡到外打掃了一下,把焦柳的髒衣服全翻出來,被裡拆下來,拿到井臺邊洗了,然後在院子裡扯了兩根繩子,把洗過的衣服和被子晾起來。

  焦柳從大隊部早集中回來,一進門,看見屋裡變了樣,急了眼地問,你幹什麼?你翻我的屋子幹什麼?你沒翻出我的什麼東西吧?

  焦柳說著就沖到糧食櫃子前,打開櫃子往裡看。

  小姨先沒明白,說,我翻你什麼東西?我什麼也沒翻,都髒成什麼樣了,我是替你打掃打掃。

  焦柳檢查過糧食櫃,發現沒什麼變化,這才松了一口氣,關上櫃門,找出一把鎖來把櫃子鎖上,把鑰匙拴在褲腰帶上,說,算了,弄吃的吧,吃過我還要趕著上工呢。

  小姨悟過來了,也沒生氣,對焦柳說,我們不吃了,家裡還有事,我們回去了,早點上路,也許能趕上今天的車。

  焦柳馬上說,也好,你們也沒帶粗食,我這兒糧又不夠,留下你們也是遭罪,就不留你們了,下次來,記著多帶點糧。那你們就走吧,不過有一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你走得把焦建國帶走,他在這兒給我添麻煩,我實在是帶不了他了。

  小姨說,這個不用你說,我來就是帶他走的,我不會讓他在海邊泡著,做一個光腚野人。

  焦柳放心了,說,本來我還想給你看看我最近寫的學習材料,我最近有一些新的認識,我打算認真琢磨一下,再向組織上彙報。

  小姨說,材料就沒有必要看了,倒是你昨天說了那麼多話,我都聽了,我也給你說一句。

  焦柳說,那好,那好,你說,我聽著。

  小姨說,天塌下來了嗎?

  焦柳一時沒明白過來,抬頭看了看天,疑惑地說,天不在,沒塌呀?

  小姨說,天沒塌,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沒精沒神的樣子幹嘛?你看看你的樣子,頭髮不梳,鬍子不剃,衣服髒成什麼樣,扣子都掉完了,也不縫一縫,鍋不刷,碗不洗,屋裡亂得老鼠都不願待,像個牢房。你又不是沒遇到過難處,你過去遇到難處都是怎麼過來的?你那股子頑強勁頭呢?你那副堅定信心呢?怎麼全都不在了?小姨盯著焦柳,說,肩膀上是人頭,肩膀下是人心,肩膀能扛住這兩樣,還有什麼事扛不起來?

  小姨說完這番話,也沒打算和焦柳討論下去,拎上空包,帶著我們哥倆走了,臨走時,她把身上所有的錢和粗票都清出來,留下路上用的,其餘的全留給了焦柳。

  焦柳很高興,他把錢和糧票接過去數了數,從褲腰帶上取下鑰匙,打開糧櫃,從糧櫃裡拿出一件舊軍裝來,把錢和糧票用紙包起來,放進軍裝的上衣口袋裡,扣上扣子,把軍裝放回糧櫃裡,重新鎖好櫃子,再把鑰匙仔細地拴在褲腰上,然後,他主動提出送我們走。

  小姨說,你別送了,你還得出工,我知道路,我們自己走。

  焦柳不依,一副剛接受過批評,堅定信心和頑強勁頭都找回來了的樣子,大聲說,那怎麼行呢?沒去接你們,送總是要送一下的吧?走吧走吧,別囉嗦了。

  焦柳這麼說著,自己空著手在前面走,小姨拎著包袱,領著焦建國和我在後面跟著。

  出了門,走到村前大路上,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迎面走來。

  焦柳馬上站住了,恭恭敬敬地說,劉隊長,我送人,馬上就回去上工。

  那個幹部模樣的人看了看小姨,也站下了。

  焦柳見幹部看小姨,馬上說,劉隊長,這位同志姓梅,她是革命群眾,在外地工作,轂去我們是同事,她路過這裡,專門來幫助我進步的。

  小姨知道那個幹部在看她,她沒停腳,目不旁視,帶著我們繼續往前走。

  走出老遠,我回過頭來看,焦柳還站在那裡給那個劉隊長說話,一副討好的樣子。劉隊長對焦柳說著什麼並不感興趣,一直看著我們的背影。

  我們很快就走遠了。焦柳再沒有跟上來。

  焦建國對離開這個地方很高興。焦建國快活得要命,一路上都在和人打招呼,說,我要走了,離開那個反動的爹,操他媽他真不是個玩藝兒。我媽媽來接我了,我去我媽媽那兒,一輩子也不回來了。我媽媽是革命家,她不是一般的革命家,是領導,誰要是當了反革命,她可以隨便揍誰,操他媽這一回我可算是解放了,我可算是撈上了,我非揍個痛快不可。

  焦建國對人說這些話很耽誤時間,好幾次他都落在我們後面,我不想讓他一個人落在後面,就慢下腳步來,在後面等他。焦建國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抹一把汗對我說,咱們非得走這麼急嗎?咱們不能慢點走嗎?我還有幾件事沒辦呢。

  我說,你還有什麼事?你還要去海邊捉小魚嗎?

  焦建國說,去他媽的小魚吧,我這輩子算是逃離苦海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捉小魚了,我要再捉小魚我不跟沒解放差不多?他撩起衣袖擦拭了一下鼻涕,說,我是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我告訴你了,你他媽不准當叛徒。

  我說,我從來不當叛徒,我最恨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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