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焦建國目光警覺地朝後一退,把手中的棍子橫在他和小姨之間,說,別動!再動我劈了你!

  焦柳聽見響動,頭上戴了一方髒毛巾,從麥秸草搭的偏房裡鑽出來,吼道,你跑哪去野了一整天?你還知道回來呀?你怎麼不死在外面?!

  焦建國一點也不在乎焦柳吼他,他仍然盯著小姨和我,手裡緊捏著棍子,沖焦柳歪了歪嘴,問,這兩個人是誰?他們到咱們家來幹什麼?我跟著他們倆好長時間了。我瞧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准不是好人。

  焦柳吼,什麼不是好人,他們是你媽,還有……

  焦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姨,眼裡露出迷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兒子介紹我。他到這時才發現,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焦建國愣了一下。當焦柳沖著他吼他們是你媽的時候,他好像遭到了襲擊,而且是突然襲擊。他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焦柳,又回過頭來看著小姨。

  小姨的目光一直在焦建國臉上。從焦建國出現之後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的臉上,再也沒有移開過。當焦柳吼他們是你媽的時候,她的身子晃動了一下,也像遭到了襲擊。她站在那裡有些力氣用盡了的樣子,有些站不住的樣子。

  小姨的聲音有些發抖,她說,是的,建國,我是你媽媽。

  焦建國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迅速而羞澀地笑了笑。他笑了笑,聳了聳肩,好像替自己解圍似的,老練地說,弄錯了,我還以為是上咱們家混飯吃來的呢。

  焦建國說完那話以後又笑了笑。他咧開嘴笑。他的牙很稀,像發育不全的小老鼠的牙。他笑過之後又聳了聳肩膀,把手中的棍子移開,突然地,目光垂落下去,身體隨之顫抖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走,住下了。小姨借住在一個老鄉家,我和焦柳焦建國父子倆住他們家睡一個炕。

  小姨去老鄉家之前,焦建國一直粘在小姨身旁。他和一開始進門時的樣子大相徑庭,就像小姨對我說的那樣,乖得要命。他像一隻聽話的小羊羔,坐在小姨身邊,手放在膝頭上,一點也不亂動,小姨要摟他他就讓小姨摟,小姨要給他洗臉洗澡他就讓小姨洗,百依百順,一句反對的話都不說。等小姨去老鄉家借宿時,他就送小姨過去。他低著頭,輕聲細語地說,媽,外面天黑我送你。小姨一聽那話,眼睛立刻紅了,差點沒落下淚珠子來。

  那天晚上我和焦柳焦建國睡一個炕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那父子倆老是欺侮我,差不多一整夜沒讓我睡成。焦柳一個勁地審問我小姨身上帶沒帶錢和糧票,帶了多少;問我小姨現在一月拿多少工資,有沒有積蓄。焦建國則不斷地往炕邊擠我,拿一雙臭腳踹我,在被窩裡掐我的大腿;他還讓我去倒小便桶,弄得我十分緊張。

  我最先見到黑黝黝的焦建國時很喜歡他因為他經歷豐富,會捉小魚小蟹,敢一大早就跑出家去,一整天都不歸家,同時他是我的表哥。我甚至覺得他人長得精精瘦瘦的,身上又髒又臭,活脫脫一個無羈無絆的野孩子,那也讓我羡慕。但是焦建國對我很防範,他一直把手揣在口袋裡,用那種階級鬥爭的眼光看著我。他在吃飯的時候監視我,不准我添第二碗糊糊,我準備添第二碗糊糊的時候,他就發出只有我們倆才能聽見的一種類似眼鏡蛇叫的嘶嘶聲,嚇得我不敢再添了。在小姨給他洗臉洗澡的時候,他拿眼睛橫我,不許我靠近,不許我介入小姨和他的親情。吃過晚飯後,他當著小姨的面,很大方地給了我兩顆不知從哪兒摘來的核桃,讓小姨非常高興。小姨還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臉蛋。我費老大的勁敲開一顆核桃,把核桃仁塞進嘴裡,等我嚼了幾下之後,才發覺那是一隻黴了仁的核桃。我看焦建國,他也看著我,一臉無辜的樣子,害得我手裡捏著第二顆核桃,既捨不得丟掉,也不敢再敲開了。

  夜裡焦柳開始打鼾的時候,焦建國壁虎似無聲地爬了起來,拎著我的脖子,堵上我的嘴,把我從被窩裡拽了出來,拉到外面的瓜棚裡。

  我有點害怕,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等到了瓜棚,焦建國松了手,我就一邊套著褲子一邊哆嗦著問,幹什麼呀,人家都睡了。

  焦建國說,我要審問審問你。

  我問,你要審問我什麼?

  焦建國說,你慌什麼?我還沒有準備好,等我準備好了再審。

  焦建國把我鬆開,從瓜棚的架子床下拖出一盞油燈,劃燃火柴,熟練地把燈點上,掛在瓜棚的天頭下,再變戲法似地變出他的那根棍子,操在手中,等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以後,他就過來,重新把我勒回到他的胳膊彎裡,把我拖到床邊上,他坐下來,讓我彎著腰,他手裡的棍子在床沿邊啪啪地拍打著,開始了他的審問。

  焦建國說,小子,你給我聽好了,我現在是在審問你,我是真正的審問,和電影裡演的一模一樣,不是假的,你對我的審問,要老老實實地坦白,不許反抗,不許撒謊,你要不老實,我就剝掉你的皮,敲碎你的骨頭,把你喂了狼,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說,我聽明白了。

  焦建國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那好,我先問你,你是不是我媽媽的新兒子?

  我被他勒疼了。我還有點瞌睡。我掙脫著他,說,我不是小姨的兒子,我是她的侄兒。

  焦建國說,胡說!你騙誰?你以為你能逃過我的眼睛?告訴你,我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我的眼睛能看穿你的身體,也能看出你是不是在說真話。

  我說,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話,你才騙人,你根本沒有那種本事,你要有那種本事,那你看我是誰的兒子?

  焦建國真的盯著我很認真地看,看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完全看出來了,他卻換了一種方式,用狡猾的口氣問,你先說說看,你是誰的兒子?我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說,我是我爸爸媽媽的兒子。

  焦建國一點都不傻,他說,你爸爸媽媽是誰?

  我說,反正不是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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