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十一


  焦柳對那個年輕軍官說,通知隊伍,立刻趕路,縣大隊走前面,警衛排在後面押隊,路上小心一點,今天下半夜無論如何要趕到黃莊。

  焦柳有些對不起地朝滿都固勒攤了攤兩下大巴掌,說,你看……

  滿都固勒通情達理地說,你忙你的,你不用管我。

  焦柳試探地問,那,你看咱們這事怎麼解決?

  滿都固勒說,能怎麼解決?你這就得上路了,打架也不夠時間了。

  兩個人說著,朝車隊走去。

  後來他們談得很好了。他們利用上路前一點點短暫時間作了溝通。

  焦柳問滿都固勒,我說,你叫什麼名字?開始沒告訴我吧?

  滿都固勒說,我叫滿都固勒,我的警衛員沒有告訴你?

  焦柳沒聽清,問,滿什麼來著?

  滿都固勒說,滿——都——固——勒。

  焦柳這一回聽清楚了,咧開嘴笑了笑,接著說你這都是什麼名字,怎麼這麼拗口?你不是日本人吧?不是?我看你也不像,日本人我見過,我見過不少,日本人沒你這副架子——要不我還是叫你老滿吧。

  滿都固勒說,也行。

  焦柳問滿都固勒,你怎麼活著?

  滿都固勒說,怎麼,她對你說我死了?

  焦柳說,她倒沒說,是我自己琢磨的,她不是不怎麼願意提到你嗎?我就想,也許你是犧牲了,她是難過,這才不願意提你,現在我知道了,她不是難過,她也許真的不滿意你呢。

  焦柳說了就笑,笑得嘿嘿的。

  滿都固勒不笑,鐵著臉說,我沒犧牲,我只是和她分開了,戰爭的事,這個你應該瞭解。我們倆關係很好,不像你說的,她不滿意我,像我這樣的人,她不可能不滿意我。我也很滿意她,我太滿意她了,拿知識分子的話說,我們倆很相愛。

  焦柳發現自己過分了,連忙收住笑,向滿都固勒表示歉意,說,你瞧這事辦的,我要是知道你們這麼好,你們倆這麼滿意,我就是想死了她我也不能從同志的炕頭上奪女人哪?我哪兒知道這事?

  滿都固勒聽焦柳這麼說,很不以為然,說,你怎麼會知道呢?你以為你有多大能耐?你是孫悟空呀?我說,你得承認,有些事你沒法知道,你又不是神仙,比方小日本,咱們只花了八年時間就把他打趴下了,原來還想咱們這一代人打不下來,下一代人接著打,哪裡知道只花了八年就打下來了呢?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

  焦柳不同意滿都固勒的觀點,說,持久戰當然也對,但是我們畢竟打贏了,贏了這是事實吧?我們也沒有把事情交給下一代人去幹吧?贏了我們就可以空出手去幹別的事情了,我們就可以打老蔣了,我們就可以解放全中國了,這是事突吧?——對了,又扯遠了,你看這事怎麼解決?

  滿都固勒正說到興頭上,一時沒明白過來,問:什麼事?

  焦柳說,還有什麼事?你來是幹嘛的?

  滿都固勒想起來了,說,還能怎麼解決,都這樣了,生米也煮成飯了,想悔也來不及了,打架都沒時間了,有什麼辦法?再說你是不知道,你以為我犧牲了,你不知道,我也不能怪你是不是?

  焦柳聽滿都固勒這麼一講,就覺得滿都固勒是個通情達理的同志,覺悟不是一般的高。他想對方這麼通情達理,這麼開朗,這麼有覺悟,自己當然也不能沒有風格,就說,老滿,我得馬上走,前面斷頓了,我得往前面送糧去,不能和你坐下來慢慢商量,我看這事這樣處理吧,我退出,把人還給你,你帶上人走路。

  滿都固勒不幹,伸出手去把焦柳摁住,好像那樣一來,對方就沒有辦法把什麼東西還給他了。滿都固勒說,千萬別,既然你們已經做了夫妻,我反倒是外人了,我也不能不講風格,從同志的炕頭上奪女人。

  焦柳堅持那麼做,說,這事就這麼定了,用不著婆婆媽媽的,商量來商量去,你也不用和我爭,你現在也帶不走人,人不在這兒,上前線去了,你真要立馬帶人走還確實難辦,這事交給我,等下次見到她,我就把這事提出來,我替你辦了吧。

  滿都固勒生氣了,批坪焦柳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就不對了,好比這一仗已經讓你打上了,你已經把陣地拿下來了,我不能從你手中搶奪勝利果實,我要打我另找地方打去,我要從你手上搶奪勝利果實,那我還不跟蔣該死從廬山上下來一樣了嗎?滿都固勒說,退一萬步說,這個陣地我丟失了,畢竟還在咱們自己人手上嘛,也沒有讓外人給拿走嘛。

  滿都固勒這麼一說,焦柳就拿眼來看滿都固勒,說,老滿,想不到你這個同志還挺風趣的呢,你過去做過政治思想工作吧?

  滿都固勒輕描淡寫地說,不是吹,起家就靠這個。

  焦柳說,難怪,要不怎麼說你說話就是好聽呢?老滿,你這麼說,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我只好說同志哥,對不起了,人我就留下了。說實話老滿,我還真捨不得把人還給你呢,我開始都想怎麼把你給一腳踹走,我想這傢伙來者不善,是動拳頭還是動槍?我要把人還給你,我還不得死過去三天?

  滿都固勒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兩人分手的時候,滿都固勒突然問焦柳,說,她現在什麼樣?

  焦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說,我們也是很久沒見面了,情況你知道,如今在軍隊上,夫婦倆能見一面比過年還難,我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冬月間的事,說實話,我都有點忘了她的模樣,我只記得她那會兒要上前線,臉蛋紅撲撲的,人很飽滿,頭髮上粘著一片黃色的包米秸,我還批評她不講軍風紀,不瞞你說,批評過了,等她背著背包走了,我還真被她那個樣子弄得心裡癢癢的,想不該放她走——要是打個比方的話,她那會兒的樣子,就跟剝了皮的新鮮包米差不多。

  滿都固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哦。

  焦柳跳上一輛車,對滿都固勒招了招手,滿都固勒也對他招了招手。大車一輛接著一輛,揚起塵土開走了,把滿都固勒一個人丟在那兒,半天沒從塵土中露出腦袋來。

  事情算是辦完了,滿都固勒叫了自己的警衛員,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滿都固勒一直在想小姨的樣子。他想她臉蛋紅撲撲的,飽滿結實,頭髮上粘著一片黃色的包米秸,就跟剝了皮的新鮮包米一樣,那是一個怎樣成熟並且動人的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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