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姥爺找不到滿都固勒,但他找到了小姨,姥爺要小姨跟他回家。他騎在馬上,拿眼睛橫看著女兒,冷冷地說,咱們回家。姥爺那麼說,他要把小姨帶回家去,用鞭子狠狠地抽一頓,再交給小官吏。當然,他在把小姨交給小官吏時也要讓小官吏抽上一頓,不過他不會用鞭子抽,小姨眼見著只有一張皮了,皮下大概會有一些枯乾子似的瘦肉,有沒有骨頭很難說,用鞭子抽小官吏他會受不了,姥爺只會用不屑的目光盯盯瞅著他。

  小姨儀態萬方地站在黃泥牆前。她看著她的父親和兄長們,把下頦輕輕地揚起來,說,不。

  姥爺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小姨十分平靜地說,我說不。我說我不會跟你走。永遠也不會。你那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這裡。我哪兒也不去,我要等著滿都固勒回來。

  姥爺很生氣。他的馬不明白,伸長了脖子去啃一兜草,把他帶著轉了一圈。他用馬鞭子的把在馬耳朵尖上狠狠地刷了一下,勒住馬頭,說,那個傢伙算你的什麼人?你的男人是欽達嘎,你該老老實實守著他!你不守著他,跑來找這麼個野男人,你給我到處丟人現眼!你把我沙木騰格力家的臉都丟盡了!

  小姨冷笑了一下,說,欽達嘎是你給我選的男人,現在他不是了。我自己選的男人是滿都固勒,我要跟著他過日子。

  姥爺氣急敗壞,他從來沒有被人頂撞過,尤其沒有被自己的兒女這麼頂撞過。他一磕馬肚,往前一躥,手中的馬鞭陽光似的出了手。

  一條青蛇般的痕印立刻攀上了小姨的脖頸。

  小姨被抽得一趔趄,差點兒沒摔倒在草地上。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抬起頭來看著姥爺。她的美麗的眼睛裡滿是憎恨。她把下頦抬得更高了。

  姥爺不想看小姨美麗的眼睛。沙木騰格力家族裡美麗的眼睛太多了,但它們不該是這種樣子的,它們應該是另外一種樣子的,一種溫存的樣子。他扭過頭去對二舅說,把這個賤貨弄上馬,帶回去!

  二舅從馬上跳下來,朝小姨走去。

  小姨返身跑進屋裡去。她再從那裡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支毛瑟步槍。那是滿都固勒的槍。

  小姨把槍口抬起來,一扣扳機,朝天轟地放了一槍,然後嘩啦一下又推了一發子彈上膛。

  一隻麻頭大雁撲簌簌從天空中落下來,落在姥爺的馬蹄前,驚得馬一跳,差點把姥爺從馬背上顛了下來。

  二舅嚇了一跳,他朝後退了一步,驚叫道,老妹妹,你要幹什麼?!

  小姨把槍平端在腰間,對準了姥爺和二舅,說,從這裡走開,否則我就開槍!

  槍聲驚動了屯墾軍的士兵們,屯墾軍的士兵們不知出了什麼事,提著武器都跑了出來。屯墾軍的士兵們不認識姥爺和舅舅們,一看小姨端著槍與一群男人對峙著,認定是對頭,紛紛將子彈啦啦啦啦推上膛,擁了上去。

  姥爺一腔血直往頭頂湧,差點兒沒從馬上跌下來。姥爺不怕動武,在他眼裡,屯墾軍不比雪狼們厲害多少,他們不過是人多槍多,占著世道罷了。但是姥爺不想讓外人摻和他的事,沙木騰格力家族的事祖輩都沒有讓外人摻和過,外人不配。

  姥爺連碰都沒有碰馬鞍下挎著的鋼槍,他在馬上,鷹眼暴瞪,盯著小姨,朝地上惡狠狠地唾了一口,然後一帶韁繩,領著舅舅們策馬而去。

  姥爺那樣一唾,就把小姨從家族中永遠唾出去了。

  第八節

  子城之役後的第三年,滿都固勒聽說失蹤了的小姨還活著,在牡丹江。1945年蒙古騎兵團打下了德林感化院,她和一些被俘的戰友被營救出來,經過甑別之後,由組織上送到晉察冀魯院學習,經過幾年的戰火考驗,已經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軍隊基層幹部了。

  滿都固勒大喜過望,他托人給小姨帶了一封信去,告訴她他也活著,負過幾次傷,差點兒沒死,現在是察哈爾黨組織的領導,同時還是當地地方武裝的負責人。滿都固勒認為他和小姨分別了三年,誰也不知道誰的下落,現在知道了,那他們就應該團聚了。他希望她在接到他的信後,能立刻出發,馬不停蹄,儘快地趕到他那裡去,繼續做他的牡丹,和他並肩戰鬥,一同迎接新中國的曙光。當然,滿都固勒在信的結尾寫道,這件事,你要通過組織上,我相信組織上會照顧咱們這種情況的,但咱們都是党的幹部,咱們要遵守黨的原則,如果組織上有一定困難,一時不能讓咱們團聚,那咱們就耐心等待,光明的一天遲早會來到的。

  小姨沒有回信。

  戰爭那個時候正在白熱化地進行著,共產黨的軍隊正在迅速地擴大著自己的地盤,他們在每一個地方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他們急著不斷地取得這樣的勝利,並且把這樣的勝利推向全國。那是一個火熱而匆忙的時代,在那樣一個時代裡,誰還會顧及到個人的私生活呢?

  滿都固勒明白這一點,作為一個老資格的革命者,他懂得革命的忘我性,他對此半點怨言也沒有,而且他將打聽到小姨下落的喜悅一直保持到最後。

  即使這樣,半年之後,滿都固勒還是設法去找了小姨一次。他利用去石家座開會的機會,繞道幾百里路到了小姨那裡。

  滿都固勒沒有見到小姨,卻見到了小姨的丈夫——四野某軍民工部部長焦柳。

  焦柳正忙碌著,指揮一群士兵和民工往車上裝糧草。焦柳從腰裡解下一條髒兮兮的毛巾,用力擦著頭上的汗,看了滿都固勒一眼,嗡聲嗡氣地說,到一邊談。說罷先離開裝車的地方,往一旁走去,一直走到士兵和民工都聽不見的地方,才站住。

  焦柳將毛巾掖回到腰間的皮帶上,從兜裡掏出煙袋和洋火,撕了一角紙,倒了一撮煙絲在紙上,粗大的手指頭一卷,飛速地卷了一支喇叭,也不讓滿都固勒,自己點著火,猛吸了一口,然後才抬起頭,上下打量了滿都固勒一眼,有點不客氣地說,你就是梅琴說的那個人呀?

  滿都固勒見焦柳不讓他,就自己掏了一包「哈德門」牌香煙出來,點著一支,深吸了一口,也用一種不客氣的目光看著焦柳,說,她還對你說了一些什麼?

  焦柳嗡聲嗡氣地說,沒有。她只說她先前有過兩個男人,別的什麼也沒有說。她好像不怎麼願意提到你們。

  滿都固勒默然,埋了頭抽煙。焦柳也默然,埋了頭抽煙。兩個男人站在那裡悶頭抽煙,他們身後有一棵老槐樹,一樹的鳥,大約感覺到了什麼,哄的一聲飛走了。

  滿都固勒覺得不可思議,他想她怎麼就不願意提自己呢?她還把他和那個大煙鬼相提並論?她怎麼就嫁人了呢?她怎麼會那樣做?他捏著煙捲,眯縫著眼看焦柳,他看出焦柳是那種相當出眾的男人,肩胛很寬,很壯實,眉毛粗粗的,臉膛寬寬的,自信而且有力量,這種男人在一萬個銅頭鐵臂的男人中間站著,即使不出聲,也不會被淹沒掉,倒是值得嫁的。滿都固勒一想到這一點就生氣,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繼續往壞處想,他想他要是揍焦柳一頓呢?那會怎麼樣?會給他痛痛快快來上一頓,把他打倒在地上爬來讓他滿臉冒血花,嘴裡剩不下一粒牙,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呢?但是滿都固勒這麼想,卻沒有動手,他知道如果他動手,焦柳這種男人不會坐以待斃,他也會動手回敬他,打得他滿臉冒血花,嘴裡剩不下一粒牙,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痛快倒是痛快了,問題是他們這麼揍來揍去,雙方的實力,得有好幾天停不下來,那很耽擱時間。

  這個時候,有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軍官走過來,向焦柳敬劄,報告說,首長,糧食已經裝好了,是不是趕在天黑前上路?

  焦柳就和滿都固勒同時把手中的煙頭丟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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