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最後一次收穫 >  上一頁    下一頁


  「你……」她飛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轉過臉去了。

  「給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實早已盤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倒水,問:「你要是沒有什麼事……我要上自習去了!」

  「當然有啊!」他說。

  「有就說吧!」

  「我要跟你戀愛!」

  「胡說……」

  「真的!」

  「你快走吧!」

  「給我一杯水……」

  她的臉紅得像一隻鮮紅的蘋果,連耳根都紅了,終於在遲疑問,轉身從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隻玻璃杯子裡倒水。他走到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親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掙扎著,企圖掙脫他的擁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她沒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勁地箍住她的肩膀……終於,她羞澀地向他皺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強壯的胳膊裡……一切就這樣簡單、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學校解散了,國家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覺承擔國家的壓力,她也將背著鋪卷回到渭河邊去。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提出立即結婚。他們原來商定在各自畢業以後,工作安置穩當,再辦婚事。現在,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沒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結婚。她從渭河邊的大平原上,來到南原坡根的他的家裡來了。

  如果她在無線電學校讀完學業,那麼,她現在至少可以穿一身乾淨的白大褂,在無線電工廠做一名工人,皮膚不會變得這樣粗糙,更不會折一根樹枝當做筷子吃開水泡饃了!她是無數個為分解國家困難而犧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個,現在完全變成和黃土一樣粗放而又質樸的農村婦女了。她的鼻子雖然還習慣於皺一皺,卻僅僅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公主似的高做蕩然無存了……

  「趙鵬,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兩隻手在擰著一撮麥杆兒,那是綁麥子的索子。她的口氣是真誠的,固執的,愛護他的。他聽了有點難受。是的,她比他年齡小,然而仍叫他歇著。她的口氣中包含著一層明顯的意思:她是農民,應該而且能夠幹完這一切;他是……應該歇下來的人!她叫他趙鵬,這是在他對她實行「突然襲擊」時叫出第一聲之後至今沒有改過的稱呼,尚沒有像鄉村裡夫妻間習慣于稱對方為「娃他大」或「娃他媽」。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笑著說,「咱倆……難得夫妻相隨哪!」

  她的鼻子皺了一下,動心地笑了:「你說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說。

  「啊……你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

  她扔下手裡正在挽著的麥索子,三五步奔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著粉灰的臉,和他的臉緊緊地擠挨在一起,顫抖著聲音說:「趙鵬,你說說心裡話,二十年裡,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不嫌棄我是個農民嗎?」

  「後悔也沒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慣長的詼諧的口氣說,「誰讓我當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樣,瘋狂地偷襲珍珠港呢?」

  他們相依相偎著,坐在熱烘烘的麥茬地裡。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經是細長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現在又黑又粗,繭甲摞著繭甲,食指上被鐮刀劃破一條口子,淌過血,已經被黃土淤塞了,連一塊包紮的布條兒也沒有。他歎口氣說:「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農村婦女,哪個能不勞動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沒有苦痛,不在意地說。

  「好了,再苦這一個夏收吧!完結了——」他摟著她的肩膀,「你在家裡受了二十年苦,現在總算熬到頭了。收完麥,咱們馬上搬家,進城。」

  「我進不進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說,「我已經四十歲了,到死進不了城,也沒啥,反正你也不會離婚了,我高興的是娃娃們再不推車挑擔了……」

  「不!我主要考慮的是你!」趙鵬說,「你搬到城裡,在廠裡隨便找點工作幹著,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比在鄉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為工程師的職稱。三月裡,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給取得工程師和相當於工程師職稱的科技人員,解決後顧之憂。他正當其時,沒有費多少周折,就轉辦完畢戶口手續,把一家三口的戶口和糧食關係,遷轉進城市了。只待夏收一畢,把去年秋天分給他家的五畝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數交回生產隊,從此將用糧本在糧店買糧了。

  「最後一次收穫!」

  他給她說:「最後一次收穫。我們從此將變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說,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興許我們再也不會提鐮刀了呢!」

  「最後一次……收穫……」她喃喃地說著,站起來,攏攏頭髮,走到自己的麥擺上,回過頭來,「趙鵬,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他大聲說,揮一下鐮刀,「這是最後的一次收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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