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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小子有魄力!只有十八九歲,管理這個小廠子還挺有辦法!」惠暢很讚賞自己的兒子,向我誇耀,「秀花怕把這寶貝掙了,叫他學習寫作,讓我辦廠子。這小子頂撞他媽說,『俺爸的黑路我再不蹈此覆轍!我要以實業興國安家!』你聽聽現代派青年的口氣多大!」

  「你現在……還不死心?」

  「死不下這個心思!」惠暢說,「我和兒子談了,又跟秀花談了,家庭會議一致同意我的申請,讓我退下來讀書。秀花真不錯哩!她說,『甭急,哪怕十年時間發表一篇,也算爭了一口氣!』我的決心是,臨死前能叫出一聲來,也算我沒白活……」

  「噢呀……」我深深地被他感動了。

  文學,這個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經纏住一個靈魂,足以使人終生難以解脫。我忽然記起這樣一個人來,那是秦嶺山根下的一位農民業餘文學愛好者,50年代未發表過幾首新民歌之後,一直在寫啊寫著。新民歌不興時了,他寫自由詩。詩歌寫不出名堂,他又寫小說。至今已經脫落了兩顆門牙,年過五十的小老頭了,懷裡抱上孫子了,他還在寫著哪個雜誌也不肯發表的小說。他來找我看他的稿子,我首先很難受,想勸他好好搞點家庭副業,把屁股上的補釘褲子換下來,卻又不忍心傷害他依然不減的創作熱情……惠暢比他聰明多了,先把經濟問題解決了,可是和那位老頭一樣,依然迷戀于文學這個魔鬼!

  「縣委通訊組兩個同志來找我,要寫我致富的事蹟,還說要在全縣樹立我這個致富模範。我全部謝絕了!」惠暢笑著給我說,「我心裡說,我掙錢是為了給自己創造學習條件哩!」

  「現在,你可以潛心靜氣地學習了!」

  「我作出兩大決策,全都在家庭會議上通過了,剛才說的關於我搞專業創作的事,算一條。另一條是——」惠暢又從椅子上坐起來,這個不安靜的傢伙現在十分興奮,「我拿出五千元來,交給縣文化館,設立創作獎金。凡在全國性刊物上發表作品的,頭等獎;在省內刊物上發表的,設二等獎;在縣辦的內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評出三等獎。鼓勵咱們縣上的業餘創作。我一生未能酬願,我希望本縣多出幾位作家。我們這個縣哪!人傑地靈,該當有更多的文人豪傑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說,「和文化館聯繫了嗎?」

  「已經說定了。」惠暢說,「縣委書記聽到這個事兒,專門找我談了話,鼓勵我……」

  「一種義舉!」我說,「國家設下茅盾文學獎,你在本縣設獎,以什麼命名呢?」

  「農民文學獎。」惠暢說,「我已經和文化館趙館長商量確定了,今年底、明年初舉行第一次頒獎活動。」

  「頒獎時,請告訴我一聲。」我說。我已經離開縣文化館了,對本縣的這一創舉十分感興趣,「我來看你第一次頒獎。」

  惠暢領我到小河川道裡去,參觀他的工廠。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樹和柳樹,披一身新綠,泛起朦朦朧朧的柳煙。麥苗起身了,綠毯似的鋪滿了河川裡的田地。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沐浴著春天的河川,使人臉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灣的堤壩裡,十多個青年男女正在忙著,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攪拌機哐啷啷響著,緊張而又繁忙。小夥子和姑娘們早丟剝了棉衣,只穿著鮮豔的絨線衣幹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簡陋的磚瓦房,冒著煙,老遠可以看見,秀花腰纏圍裙,正忙著什麼。惠暢告訴我,秀花給工人們做飯、燒水,兼當材料保管。

  惠暢指著一位小夥子給我說,那個正捉著搗漿機的青年,是他的兒子。和他的兒子正說著話的那個青年,是那位團支書的兒子。倆娃在學校時很要好……沒有辦法。他們毫不理會他們的父親之間的糾葛,而只顧自己交朋友。惠暢一揮手:孩子們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干涉。

  我和他走著,聊著,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來了。她扔下鏟煤的鐵鏟兒,拍打著圍在腰間的圍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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