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夭折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場豐厚的瑞雪,徹底劃清了渭河平原的秋天和冬天的界線。如果沒有從蘇聯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潮的入侵,渭河平原的秋季似乎就會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冬小麥在溫暖如春的適宜氣候裡躥得好高,有些貪長的品種竟然拔節了,整得莊稼人用黃牛拽上碌碡到麥田裡去碾壓,把它們忽忽忽揚起來的葉杆鎮壓下去,抑制它們的生長,節約土壤裡的肥力。農諺說,麥無二旺哇!現在旺起來,明年春裡連穗兒都不結了呢!莊稼人仰頭望著綠色蔥蘢的田野,望著湛藍的天空,盼望有一場大雪降至,對瘋長的麥苗實行自然的不可反抗的鎮壓,或者起碼應該刮一場西北風,降下幾場濃霜,儘早結束這種「十月小陽春」的並不美妙的節氣。

  這場雪下得太神了,沒有往常裡降雪前的先兆,那就是呼嘯而來的西北風作先導,攪得昏天暗地,然後把雪花憤怒地拋甩到田野上和莊稼人的房上、院裡和豬圈羊欄裡。這場雪是和平進入,文文雅雅,溫柔而又嫺靜地降落下來,使莊稼人喜滋滋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恩情了。不過,善於動腦筋而又有點文化的農民,已經預測到這場雪的至期。雪前的兩天,刮了一天一夜東風,那是海洋性氣候進入的標誌,帶來了大量的水汽,一當風息,便有雪至,他們已經明白了「長安自古西風雨」的實質,西北風僅僅起了點降溫以促進東風帶來的水汽凝結為雨雪的作用。

  我站在河堤上,欣賞第一場大雪帶給小河川道的迷人的景致。大自然真是神奇啊!昨天以前的整整一周時間裡,我牽一條牛韁繩,手裡掂一根斷了半截皮子的短鞭,在河川的麥田裡悠悠地轉過來再轉過去,看那黃牛屁股後頭拽著的小石碌晦在綠汪汪的麥苗上碾過去……整個河川裡和源坡上的梯田裡,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鞭鞘閃閃,莊稼人吆喝牲畜的粗壯的喊聲,互相呼應,那聲音並不像播種時節那麼急切,而是一種悠悠然自得的聲音,顯示著莊稼人對牲畜的寬容和撫愛的音調兒。我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了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勞動的樂趣。

  一場大雪,把農曆十月裡這種並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沒了。田野裡一片白雪。河灘裡也是一片白雪。終年裸露的沙灘現在也閃著白雪的柔和色調。一道細流,在雪地裡辟開一條曲曲彎彎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開來了。

  田野是這樣靜溢,即使是最勤勞的那一部分莊稼人,也不能利用下雪的休閒時間到沙灘上割枯蒿了。他們聚集在村頭掃過積雪的場院裡扯閒篇,沒有人到白雪覆蓋著的田地裡去轉悠。我感覺到自己與莊稼人不同的情致,喜歡在空漠的河灘裡的河堤上散步,我懷疑是不是12年的學校生活,染給自己小資產階級氣味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是黎明時分開始降落的,靜靜地下了大半天,午後停息了。現在,灰白色的雲層已經扯開,露出一條條或一塊塊藍天,雲層在縮小,藍天在擴大,遙遠的西方河與天相接的地方,燦紅的雲霞已經把天地渾為一體,難以分辨其界線了。我拂去一塊河卵石上的絨雪,坐下來,靜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靜謐的氣氛裡,水邊有兩隻玲瓏精緻的無名小鳥,飛起又落下,那叫聲像是從顫動的金鏈上彈出來的,更襯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靜氣。

  我聽到誰在叫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看見村莊通河灘的黑色大路上,正急急地晃動著一個人的身軀,那幹練的走路姿勢,以及那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腦袋上閃動的頭髮,使我一眼看出,他是惠暢。他大約到我家裡去了,又找到河灘上來。雪天不能幹活,正是他寫東西的天賜良機,許是一天來寫得悶了,要找我閒聊;也許又有得意之作草成,按捺不住喜悅之情,追來給我要念他的小說了?

  「小河秋高——發……」他手裡揚著一張報紙,從河堤下爬上來,話沒說完,不料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跟頭。他哈哈笑著爬起來,腿上和胳膊時上沾著雪,也顧不得拍打,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我,「發表了——我的《小河秋高》!」

  我驚呆了,久久盯著他眉飛色舞的憋紅了的臉膛,猛然醒悟過來,打開了報紙。文藝副刊的頭條標題,是四個筆鋒道勁的大字:小河秋高。標題的下方,是作者的名字:惠暢,我的眼花了!

  惠暢從我手裡奪過報紙,扔在雪地上,雙手抱住我的肩膀,用他的滾燙的臉頰死死地擠挨著我的臉,竟然哭了。他的動作太猛而又使我始料不及。腳下一絆,兩人都跌倒在雪窩裡了。

  「烏——拉——」他爬起來,揚著雙手,對著河灘,可著嗓子吼喊,這是一句極易記住的俄語單詞。

  「烏拉——」我也高聲呼喊起來。

  我首先從驚喜中鎮靜下來,撿起報紙,坐在河石上,端詳起來,真怪,同樣是惠暢兩字,一經鉛字在報紙上印出來,頓然神氣多了!

  「總算——開始了!」惠暢一手叉在腰間,一手在空中用力一揮,「開始了哇,我的聲音!」

  我一看報紙角上的日月,已經出版一周了。真是遺憾,我們倆誰也訂不起一份報紙。再說,書信和報紙,沒有人直接送到村裡來,只送到八裡遠的那所小學,由本村走讀的學生捎帶回來。他給我看的這張報紙,是學生剛剛捎回來的報社寄給他的兩張。

  「稿費20塊。」他告訴我,他的弟弟已經從郵遞員手裡領回稿費交給他了,「你說,我們該怎樣享受這一筆鉅款?」

  「買點稿紙吧!」我說,「這是我們的基本物資。」

  「那當然!不過——」他意猶未盡,「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番……」

  其實,慶祝方案他早已想好了,要我此刻跟他過河去,五裡鎮那個公私合營的小鋪裡,有煙有酒,又有糕點,而且營業時間不作嚴格限制,即使關了門板,誰有急事,只需拍拍門板,那個善眉善眼的老頭就會不厭其煩地拔開插扇門板,迎你進去。

  我們沿著河堤往上走,那兒有一架用木板搭成的便橋,可以跨過河水。

  「看來哪!還是有個模特兒好!」惠暢興奮地說,「那天晚上,咱倆跟馬羅在河灘閒聊,回去後,我以他為模特兒,寫下《小河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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