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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個兒子又合為一家了。在春節期間,由他出面,又由他主持,終於促成了三兄弟三妯娌的聯合。他原先只是想讓老大和老二的女人或兒女過來給老三家幫忙,由三媳婦給開工資,一來免去了雇工剝削的嫌疑,二來使老大老二家也增加經濟收入。當他提出這個對無論哪個兒子都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想法時,作教員的大兒子卻提出三家聯營。這樣就徹底解除了雇工之嫌,而且可以使雞場進一步擴大,增加自己也增加老三家的收入。譬如說,不僅搞孵化小雞,原先的蛋雞完全可以由現有的三百隻擴大到七八百隻,甚至上千隻。老二也擁護大哥的辦法。老漢把這種想法和四妹子一說,四妹子開頭似乎有點不大樂意,隨之就爽然應承了,說:「兩位哥哥既然說出口了,我就同意這麼辦。」

  又是由老大出主意,由四妹子出面向公社信用社貸款,因為四妹子目下有了名聲,任何單位都願意支持這個新生事物,而由他或老二貸款。就困難多了。他把一切都經過過細的考慮,由四妹子出面申請,將款子貸到老大女人和老二的名下,作為老大老二的投資,再把雞場現有的活雞作價入股,這個雞場就屬￿三家聯營了。

  現在,三個兒子和三個妯娌以及孫兒孫女們,都奇跡般地統一在一個目的上了,出現了一種空前的繁榮興旺諧調的局面,這是老漢夢想過而始終沒有實現過的一種生氣勃勃而又融洽的家庭氣氛。他不願意看見一個兒子富得流油而另一個兒子窮困難過,三個兒子齊頭並進,這是最使人舒心的事了。由於三家聯合的形成,老漢自覺停止了繼續領取工資,只說由兒子們憑良心給他供給吃穿就行了。他有使不完的勁,心情也是從未有過的舒展和暢快,現在不大提階級鬥爭了,看來短期內不會有人在他的成份上再為難了,四清補訂的幾家地主和富農成份又恢復了中農。他想看見自己三個兒子都成為呂家堡最富裕的家庭,至於自己要不要掙兒子們的錢,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三家聯營的雞場,把分裂的三兄弟三妯娌又扭結在一起了。老大在臨近的小學校教書,過去一直是食宿在校,週六才回到家中過禮拜,現在,他每天傍晚騎自行車趕回家來,匆匆吃一碗飯,就自動在雞場尋活兒幹,直到半夜。

  老漢背起一籠青草,在夕陽餘輝中,走下山溝來了,回去鍘碎了好喂雞啊!

  四妹子卻感到了一種威脅。她已得知,僅是這個不足兩萬人口的小小公社裡,已經有三家農民辦起了孵化場,看來瞅著這步棋的,不只是她一個人。競爭是明擺在眼前的。呂家堡村街巷裡最顯眼的牆壁上,並排貼著那三家出售小雞的廣告。而國營紫坡養雞場的廣告也派推銷人員下鄉來逐村張貼,什麼「本場有十五年孵化小雞的歷史,經驗豐富,小雞健壯,成活率高達98%」等等,人們尊崇習慣,習慣是紫坡養雞場的小雞最保險了。

  四妹子琢磨好久,找到大哥,把一厚紮紅綠紙攤在桌上,讓當教員的大哥書寫廣告。

  她只考慮了一條:保活。凡是買四妹子家的小雞,由四妹子負責指導飼養,負責治病,免費醫療,隨叫隨到。這一條,是最致命的一條,那些不懂小雞餵養技術的農婦們,最怯小雞死亡,而小雞的確是難以餵養的。

  這一條,不僅打敗了另外三家競爭者,而且把紫坡養雞場也打敗了。他們無法取得農村女人的信任,她們一古腦湧到四妹子的屋院裡來了,小雞供不應求。有人寧願等到下一撥兒小雞孵出再買,而不想在旁的什麼地方買來。

  四妹子因此卻惹下了麻煩。那些從來都是依賴老母雞的翅膀哺養小雞的農婦們,總是不習慣於科學餵養小雞,控制不了溫度(這是關鍵),也控制不了食量,弄得小雞常常發病,甚至死亡。她只得按廣告上說的去做,給人家的病雞治理。有時候剛剛睡下,有人來敲門,說是小雞有毛病了,她就跟來人連夜趕到人家村子裡去……由於她的指導,挽救了成千上萬的小雞的生命,四妹子的名聲大震,農婦們簡直尊稱她為「雞大王」了。隨之成正比的是,她的小雞的銷路愈來愈好,令人鼓舞。

  四妹子太累了,她銷售出去的小雞越多,她的負累也就越重,有幾次,她不得不騎上自行車趕到七八十裡以外的秦嶺山根下,去挽救那些從她那兒買下的小雞的生命。她很累,卻不厭煩。她自己也搞不清哪兒來的這樣高的心勁。她只是確鑿地意識到了,自己能挽救十隻小雞的生命,反過來就可能增加一千隻小雞的銷售量。雖然治病跑路不要錢,而更大的收入卻早已流進了聯營雞場的賬本。她受到那些接受她施治的家庭主婦的最熱情的招待,常常使她處於一種揚眉吐氣的愉快心境中,聽著那些推心置腹的又是羅囉嗦嗦感激謝恩的話,四妹子一次又一次覺得她這個異鄉女人在當地人中間活得像個人了,有一次,在本村給一位婦女的小雞治病,而那位婦女的丈夫曾經是呂家堡黨支部的宣傳委員,他領導過對她的販賣雞蛋行為的批鬥,而且說話十分尖刻。她惱恨他。她現在給他家的小雞治病,特別用心,當她第二次專心用意去詢問小雞病情的時候,那位主婦眉開眼笑,一面誇她技術高明,心腸也好,一面就數落那個男人,屁事也幹不響,連人家個婦女也不如。四妹子心裡十分痛快,一種得到報復的舒悅。

  家庭內部的矛盾卻在她東顛西跑的時日裡醞釀著,像烏雲在迅猛地凝聚。

  這一天午後,五月的驕陽懸在頭頂,火一樣的陽光炙烤著已經變了黃色的麥穗,緊如救火的夏收即將開始,應該準備鐮刀了。四妹子騎著自行車,在渾如金碧輝煌的麥海裡穿行。她的心情十分好。她是勝利者。她絕對壓倒了三家競爭對手,出售的小雞高過他們一倍,收入自不在話下。該當暫時告一段落了,一當開鐮,莊稼漢男女就沒有空閒和耐心去撫弄那些弱不禁風的小雞了。她的孵化器裡的最後一茬小雞今天開始出售,售完了今年就該收場了。

  她把車子撐在門外,防備後晌又有什麼人來請她去防治雞病,走進街門,連一口水也顧不得喝,端直向孵化房走去,不知今天售出了多少小雞?必須在搭鐮收麥之前把這一茬小雞銷售完畢。她走到小窗下時,猛地刹住匆急的腳步,那裡頭正傳出肆無忌憚的嘲罵她的聲音,她的大侄女雪蘭和二侄女小紅夥同她的二嫂,三個人一唱一和,正說到熱火處——

  「咱是長工。」二嫂的聲音,「人家從早到晚騎上車子滿天滿地遊逛,咱給人家從早到晚熬長工。」

  「本來就是個野貨!」雪蘭的聲音,「山蠻子!不懂規矩!白天黑夜騎著車子跑,誰知能跑出啥好事來……」

  「能登報受表揚嘛……」小紅說。

  「怕是單為登報,單為賣雞兒不會有這麼大的精神吧?一個山裡野女人……」二嫂說。

  四妹子的腦子麻辣辣地疼,像接連挨了幾棍。她像受到突然襲擊的野獸,不加任何思索,撲進門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迎面就在二嫂的那張嘻笑著的胖臉上打了一拳,不等那張臉反應過來,又一拳砸上去了,鼻血湧流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紅,一看媽媽挨打,立即蹦起,在四妹子第三拳還未落下之前,就把她推到一邊去了。小紅隨之撲上來,和四妹子扭打在一起。她扯著四妹子的頭髮。四妹子扯著小紅的前襟。小紅的前襟嘶啦一響,兩隻從未見過人的小乳房晾了出來。她羞了,一狠勁,把一撮頭髮從四妹子的頭上拽下來了。

  小紅的媽媽已經反應過來,母狼一樣撲過來,抱住四妹子的一條腿。四妹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的木槽裡,小雞被壓死一片,她也不顧了,因為她的褲子被扯破了,一隻手抓向她的下身,一陣鑽心疼痛之後,就昏死了。

  呂克儉正在清理鍘草場地,聽見聲嘶力竭的叫駡聲,扔下長柄竹條掃帚,顛跑過來,剛踏進孵化室的小門,就瞅見一副慘不忍睹的景象:孫女小紅被扯破了衣衫,裸露著胸膛,二媳婦被血水糊漿的臉孔,大孫女兒雪蘭披散頭髮,嘴角淌血,三媳婦四妹子被撕光了褲子的屁股下鮮血斑斑,屁股下壓著被踩踏死掉的小雞……呂克儉不由地怒吼一聲:「都不要臉了嗎?」

  克儉老漢扛著一把雙刺撅頭,一隻手提著裝滿開水的瓦罐,頭上戴一頂由黃變黑的蘑菇帽兒,走出街門,走過村巷,沿著呂家堡背後的山溝走上坡去了。夏收以後,呂家堡生產隊的土地按照人口重新分配到戶了。儘管他覺得不敢相信世事會發展變化到這種地步,還是不失時機地用牛把那兩塊稍微平緩的坡地犁了一遍,剩下兩塊陡峭的坡地,黃牛拖著犁杖是難得站立得住的,只有靠他用撅頭去開挖了。挖開地表一層,曝曬整個一個伏天,雜草曬死了,生土曬成熟土了,地表鬆軟了,秋後好播種小麥啊!

  兄弟三家聯營的養雞場散夥了。成千隻正在產蛋和即將開產的母雞全部賣掉了。從早到晚不絕於耳的嘎嘎嘎的叫聲沒有了。呂克儉老漢早已離開三兒子的屋院,重新回到自己的老窩,連同他的老伴。想到那雞場的紅火走運的日子,真是令人歎惋,簡直不堪回首,卻無論如何又忍不住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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