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去!洗洗臉,搽點雪花膏。」二姑催促她,「怕也該來了。」

  四妹子走進二姑的廈屋,洗了手臉,從一隻小瓶裡挖出一點兒雪花膏,搽到臉上,感覺到臉發燒。她找出化學梳子,梳刺上糊著黑烏烏的油垢,就把它擦淨,化學梳子又現出綠色來。鏡子上落了一層塵灰,也擦掉了,她坐在電燈下,對著這只小圓鏡,看著映現在鏡片裡的那個姑娘,嘴角顫顫地笑著。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長得這樣好看,眼睛大大的,雙眼皮雖不那麼明顯,卻確實是雙眼皮;鼻樑秀秀的,不凹也不高,恰到好處,只是臉頰太瘦了,要是再胖一點……她不好意思地笑著,一下一下梳著頭髮,頭髮稍有點黃,卻鬆鬆散散,撲在臉頰兩邊;她心裡對鏡子裡那個羞澀地笑著的人兒說,啊呀!今日給你相女婿哩!也不知是光臉還是麻子……

  院裡一陣腳步響,隨之就聽見二姑招呼說話的聲音,接著聽見劉叔的嘎巴乾脆的搭話聲,最後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去了,四妹子的心在胸膛裡咚咚咚跳起來,放下梳子,推開鏡子,雙手捂住臉頰,不知該怎麼辦了。

  她給自己倒下一杯水,喝著,企圖使自己的心穩定下來,上房裡傳來二姑和那個陌生女人異常客氣的拉話聲,心兒又慌慌地跳彈起來。難挨難捺的等待中,四妹子聽到二姑喚她的聲音。

  四妹子走出廈屋,略停一停,就朝上房裡走去,踏進門坎,一眼眺見電燈下坐著四五個人,她就端直盯著介紹人說:「劉叔,你來咧!」

  劉紅眼哈哈一笑,立即站起,指著一個坐在條凳上的小夥子說:「這是呂建峰,小名三娃子。」那小夥子也羞怯地笑笑,忙低了頭。四妹子心裡撲轟一下,其實根本沒敢看他。劉紅眼又指著一位中年女人說,「這是三娃子的大嫂子,今黑你倆要是談好了,也就是你的大嫂子……」四妹子羞得滿臉火燒,忙坐到一邊的凳子上,渾身不自在,也不敢看任何人,其實心裡明白,她自己才是別人相看的目標,那個呂建峰就是跟著他大嫂子來相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不要我老劉了!」劉紅眼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對著那邊的呂建峰和他的大嫂子,又轉過頭對著這邊的四妹子和她的二姑,說著聯結兩邊的話,「事情也不複雜。新社會,講自由自願,咱們誰也甭想包辦,讓人家四妹子和三娃子暢開談。這樣吧!四妹子,三娃子,你倆到前頭廈屋去說話,省得俺們在跟前礙事,俺們在上屋說話……」

  二姑以主人的身份,引著客人和四妹子回到廈屋裡,禮讓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水,遞上一支煙,客人接過又放下,說他不會抽。二姑看一眼侄女兒,就走出去了。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從壓抑著的出氣聲判斷,他也十分緊張和局促。

  四妹子等待對方開口。

  對方大約也在等待她開口。

  小廈屋裡靜靜的,風吹得窗戶紙嘶嘶嘶響。

  四妹子稍微抬起頭,看一眼桌旁椅子上的客人,心中一驚,連忙低下頭,是那樣一個人呀!黑紅臉膛,兩條好黑好重的眉毛,一雙黑烏烏的眼睛正盯著她的臉。她突然想到一塊鐵,一塊剛剛從砧子上鍛打過的發藍色的鐵塊。她想到這人脾氣一定很硬,很倔,很……

  「俺屋人口多,家大,成分也不怎麼好……」

  四妹子終於聽到了對方的一句話,實實在在,淨說他家的缺短之處,人口多而家大,是女方選擇對象時的彈嫌疵點,人都想小家小戶吃小鍋飯,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礙了。可這些問題,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經通過了。她沒有吭聲,等待對方再說,第一句話就給她一個印象:這人挺實在……

  一句話後,客人又沉默了。四妹子心裡一轉,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搭腔,沒對他說的話表示態度而頓生疑竇了?要不要趕緊表白一下?

  「我對你……沒意見……」

  四妹子想搭腔表白的想法頓時打消了。她想笑,幾乎有點忍不住,就用一隻手捂住嘴,不致笑出聲來,令客人難堪。剛剛說了一句話,第二句就表示「沒意見」了,是太性急了呢?還是太老實了呢?老實得令人可笑。啊呀!四妹子的腦子裡頓然飛來一團烏雲:這小子大概是個傻瓜蛋兒吧?

  二姑前幾天曾經給他說過一個真實的笑話。楊家斜一個姑娘跟臨近村一個小夥去背見,誰也不好意思開口,呆坐了一袋煙工夫,那小夥忍不住了,就要開口,他想揀一生中最有趣的事說給姑娘,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想來想去,想到了他舅舅領他在西安動物園看過一回老虎。他想,姑娘肯定沒見過老虎,用老虎鎮一鎮她,就說:「我見過老虎嗜!比牛犢還高還大!你見過嗎?」姑娘一愣,倆人談婚事,關老虎屁事呢?小夥子得意了,說:「咱倆一結婚,叫俺舅把咱倆引到動物園,再看一回老虎……」姑娘瞅著那個得意忘形的傻眼傻樣兒,心裡起疑霧了。正在姑娘心中納悶叫苦的時候,小夥突然站起來,聳起鼻子,左嗅嗅,右聞聞,隨之就釋然傻笑起來:「怪事!我說這屋裡今黑怎麼有一股香味兒?原來是你身上香……」姑娘一聽,嚇得蹦出屋子,丟下媒人和陪她去的老嬸子,一口氣跑回楊家斜來。

  四妹子聽了二姑說的笑話,笑得肚子疼。現在,她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眼前的這位小夥,活脫就是那位用老虎嚇人的傻爪蛋兒。她瞧一眼他,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開口。如果他繼續說話,她就可以進一步觀察他的成色,如果他就這麼坐下去,怎麼辦?四妹子拿定主意,要引逗他說話。

  「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二。」

  「你在哪兒念過書?」

  「初中剛念了一年,就停課鬧革命了。」

  「後來呢?」

  「後來就回呂家堡了。年齡小,隊裡不准去上工,我就割草掙工分,到年齡大了些,就跟社員幹活。」

  她不問了,他也就不說了。看來不是瓜呆子,四妹子的疑霧消散了。他是害羞呢?還是那號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她此刻倒是希望他能問她點什麼,可他依舊不開口。

  「你還沒說……對俺……有意見沒?」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