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姑說:「上中農成分,高是高了點,在農村不是依靠對象,(依靠貧農,團結中農,鬥爭地主富農),也不是鬥爭對象,不好也不壞,只要不挨鬥爭也就沒啥好計較的了。反正,咱們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飯。這個娃嘛!從像片上看,也不難看,身體也壯氣。農業社就憑壯實身體掙工分。你看咋樣?」

  四妹子已經聽出話味兒,二姑的傾向性是明顯的。她琢磨一下,這個成分和這個沒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經是提起過的幾個對象中最好的一位,心裡也就基本定下來。她說:「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說,「待我明日到呂家堡背身處打聽一下,回來再說,可甭再是個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浹背地回來了,說:「我實際打問了一程,那家雖然成分稍高點,那娃他爸人緣好,德行好,確是個好主戶。那娃也不瓜,聽說是弟兄仁裡頂靈氣的一個……」

  四妹子看著二姑高興的樣子,溢於眉眼和言語中的喜氣,心裡就踏實了幾分,羞羞地說:「二姑要是說好,那就好……」

  「咱先給劉叔回話,約個見面的日子。」二姑說,「見了面,談談話,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兒或是二愣,不願意也不遲!」

  當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馮家灘去了,給劉紅眼叔叔回話,約定見面的日子。

  二姑說,頭一回跟男方見面,叫做背見。

  四妹子這才明白了關中鄉村裡目下通行的訂親的程序。背見是讓男女雙方互相看一看,談一談,如果雙方對對方的長相基本滿意,同意定親,隨後就舉行正式的見面儀式。因為頭一次見面的實際目的只是使雙方能夠直觀一下,帶有更多的試探的性質,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見時不聲張,不待親朋好友,不許左鄰右舍的人來湊熱鬧,也不管飯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煙一包,悄悄來,悄悄去,時間一般都選擇在晚上,以免談不攏時反而造成風風雨雨,於男女雙方都不好聽。

  背見雖然不聲不響,卻是頂關鍵的一步,一當男女雙方都給介紹人說聲「願意」以後,終生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隨後的訂婚和結婚的儀式,雖然熱鬧,終究只是履行一種形式或者說手續罷了。四妹子感到了緊張,壓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張張,和她前來見面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顯出緊張和神秘的氣氛。天擦黑時,二姑早早地安頓一家大小吃罷夜飯,洗了碗,刷了鍋,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給兩隻暖水瓶裡灌滿開水,就著手掃了裡屋,又掃了前院。從前院到後院,從地上到案板上,全都乾淨爽氣了,一掃平日裡滿地柴禾、雞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從二姑手裡接過一塊票兒,摸黑到村子裡的代銷店買回來一盒大雁塔牌香煙,連同剩餘的零票兒一齊交給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煙,二姑把零票兒裝進口袋,就對姑夫說:「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氣是排斥的,很明顯,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這種場合絆手絆腳。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囑二姑說:「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願意,我看啥哩!雖說婚事講個自由,年輕人沒經驗,你好好給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後吃後悔藥,讓鄉黨笑話,就這話,我到飼養場去了。」二姑也意識到事情的分量,誠心誠意對跛子姑夫點點頭,姑夫掂著煙袋,低一腳高一腳走到院子裡,出街門的時候,沉穩地咳嗽了兩聲。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濁的眼珠裡閃出溫柔慈愛的光來,對四妹子叮嚀著,像是對自己親孫女一樣說:「娃家,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不敢馬虎。會挑女婿,不挑那些油頭粉面的二流子,專挑那些實誠牢靠的後生,跟上這號後生過一輩子,穩穩當當,不惹邪事。你看哩麼!實誠人和滑滑魚兒,一眼就能看出來……」四妹子羞澀地笑笑,低下頭,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實誠人或是滑頭鬼呢?

  「媽吔!」二姑親切地喊,又明顯地顯示出逗笑的口氣,「你有這好的眼頭,好呀!今黑請你給看看,是實誠人還是滑滑魚兒……」

  「看就看,當我看不來!」姑婆喝曝皺紋密麻麻的嘴唇,回頭卻叫孫子和孫女,「鐵旦兒,花兒,跟婆睡覺!沒你倆的事,甭蹦來蹦去盡絆攪人!讓人家生人見了,說咱家娃娃沒規矩……」

  鐵旦和花兒正蹦得歡,不聽姑婆的話,二姑在每個屁股上狠狠地煽了兩下,厲聲禁斥:「滾!跟你婆睡去!胡蹦達啥哩!剛掃淨的地,又弄髒了!剛收拾整齊的桌面,又拉亂咧……」

  姑婆把孫子和孫女牽到裡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來,瞅著四妹子的臉,像不認識侄女似的,愣愣地瞅著。四妹子看出,二姑眼裡有一種異常沉重,甚至是擔心的神色。這種神色,四妹子很少發現過。自到二姑家近乎倆月裡,她明顯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強幹,早已熟知關中鄉村的一切風俗習慣,連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夾雜著關中和陝北兩地的混合話語,她在這個家庭裡完全處於支配者地位。錢在二姑手裡攥著,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飯以及日常用度,統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來吃飯,吃罷飯就回飼養場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裡。姑婆一天牽著兩個孫子孫女,像母雞引護著小雞兒,在村子裡轉,任一切家務和外事,都由二姑去決定,去應酬。二姑已經變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了,許多事都是幹乾脆脆,很少有優柔寡斷的樣子。

  二姑壓低聲兒,對侄女說,「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裡撲撲騰騰的,總也擱不穩定。你看,你媽你爸遠在山裡,把你送到姑這兒,姑想跟誰商量也沒法商量。這事要是定下,日後好了瞎了,咋辦?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樣給你大你媽交待……」

  「姑!」四妹子當即說,「我來時,跟俺大俺媽把啥話都說了,不會怨你的。我也不是三歲五歲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動情地說,「話說到這兒,姑就放心了。一會兒人家來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說話,甭讓人家小瞧了咱山裡人,那娃我也沒見過,你看姑也看,你願意姑也就願意,你不願意姑也不強逼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點難受了,像面臨著生死抉擇似的,而又完全沒有把握,為了不使二姑心裡難受,她說,「我知道……」

  「好。」二姑說,「去!把你的頭髮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換上,甭讓人說咱山裡人窮得見面也穿補丁衫子……」

  四妹子有點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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