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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行動,完全撕開了我和劉建國之間的那一層老同學的關係。即使我當了右派,劉建國表面上仍然是關心我的,他說,要不是他關照,我不會定為「中右」,早該定成右派,發落到農場去勞改了。他說,他並不在意我當眾說他「好大喜功」的話,只是我的話說得不是時候,在右派猖狂向黨進攻的時候,我的話正投合了右派的需要,性質上就變成右派反黨大合唱的一個音符了,並不是對他劉建國本人的威信有何傷害……我最初相信這些話,也相信劉建國,即使我當了右派,我也相信他說的主要是在非常的背景下說了不合適的話、現在,自從田芳來過幾次以後,劉建國再也不對我說什麼了,他冷著面孔在院子裡喊:「怎麼搞的?院子髒成這樣?」那無疑是在大庭廣眾中譴責我沒有盡到掃地的義務。

  他對我給他每天送水再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連頭也不從報紙上抬起來。

  每月一次的改造彙報,他都親自主持,在全體教師面前,我把自己罵一通,讓教師們再批判。儘管我覺得那些污水髒物是自己吐到自個臉上的,教師中有幾位總是還嫌我吐得少。劉建國過去還要肯定我一點進步,越到後來,反倒一丁點兒也不肯定了,總是強調我思想深處的東西,尚沒有觸動。我已經從記不清多少次的改造檢查中得出一個結論,真誠的檢討和應付差事的檢討得到的實際效果是一樣的。你真誠地批判自己,他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根子」;你應付差事地亂罵自己一通,他照樣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深處的肮髒東西」。我索性不再傷腦筋了,居然也能做到面對眾人檢討時「臉不改色心不跳」了。

  我燒水,打鈴,掃地,打掃廁所,替炊事員楊師傅燒火,擇菜,洗鍋涮碗。我與任何人也不主動說話,而當別人問我一句話時,我竟然感到一種榮幸,似乎我的身價也提高了。久而久之,我完全接受了「右派」的既成事實,自己也沒有一絲信心把自己當人看了。過去,有的學生罵我一聲「右派」,我心裡忐忑一下,現在已經於心不驚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對喊著「右派」的學生笑一笑,討好似的笑一笑。

  和我接觸得最多的是炊事員楊師傅。本來,幫他添煤看火,洗鍋涮碗,是我為了表示改造的誠意而主動承擔的額外的事,時日一長,他倒把我當成半個炊事員了。活兒稍一緊,他就叫我,甚至罵罵咧咧地在院子裡喊:「徐慎行,你狗日的鑽到老鼠窟窿去了嗎?火滅訚咧!」或者是:「徐右派!沒水咧!你不絞水,撓訚去啦嗎?」我一聽見他的喊聲,就去燒火,就去井臺上絞水。我也不惱,也不說明我正在忙著其它活兒,好像我真的躲到老鼠洞裡偷閒,或者是在做下流的事——撓訚去了。

  他也有對我好的時候,那往往是他受了校長的批評的時候,就會對我十分誠懇,把兩倍於定量的飯菜塞到我面前,賭氣地說:「吃!不吃白不吃!你不吃,指望劉建國那個雜種說你的好話嗎?妄想!甭那麼不顧死活地幹!你指望劉建國給你說好話,摘帽子嗎?妄想!那個雜種沒有人的心肝!狼心狗肺!你怕他,我不怕他……」

  他有時對我又十分惡劣,那往往是他受了劉校長表揚的時候,就會對我瞪起三棱子眼睛:「你狗日的一天磨磨蹭蹭的,不好好改造,你死到陰司也不是個好鬼!人家劉校長跟你是同班同學,瞧人家而今在啥位位上敬著?你而今在啥洞兒裡蜷著?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你敢反黨,真沒看出,你後腦勺上長了一根反骨……」

  然而更多的是他既沒受到劉建國的批評也沒受到表揚的時間,他就一邊揉著麵團,一邊斜著眼兒,說著損我的話。他一個人做飯,許是太寂寞;教師們一般不屑於和他有過多的交往,沒有共同的語言;他於是就把我當做開心的對象:「徐慎行,聽說你的本事很大的咧!能寫能畫,吹拉彈唱,是個全才咧!聽說你能倒背《論語》,學問深沉咧!你沒事幹了,撓撓訚去嘛!怎麼就要長嘴長舌地提意見?這下倒好!放著人民教師的位位不能坐,跟我這號下苦人燒鍋燎灶,侍候人家。本來該著我這號受苦人侍候你哩!」

  他有時又顯出很下流的樣子:「你這傢伙豔福不小哩!那個裝模作樣來批判你的女先生,長得多疼人哪!聽說你跟她念書時,『咕咚』在一搭?嗨!你說實話,你跟她×來沒有!哈呵!甭臉紅哇!只要摸她一把奶,死了也值了!」

  我要是不能忍受而抽身走掉,他就會大喊大叫:「這賊驢日的右派又鑽到哪達去了?不看看火都滅咧!真是頑固……」

  我索性不說話。無論他罵,他損,我都權當是狗放屁。我最怯火的,是他到劉校長面前對我的揭發。劉校長經常通過他瞭解我的言行。禍從口出,我記下了這個千古名言。時日一長,我甚至能對著他罵我損我的臉孔傻傻地笑笑,討好地笑笑。

  我的妻子的變化更富於戲劇性。

  我自那年暑假成了右派,就沒有回家去過。我怕見父親,怕見楊徐村的父老兄弟,尤其怕見我的妻子淑娥。我不知該怎麼辦,和田芳斷絕了,我更願意孤身獨處,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最難處理的關係是她。離婚吧,我正是政治上遭難的時候;回去與她湊和著過吧,我心裡覺得自己太下賤了,連個人味兒也沒有了。

  寒假裡,我沒處去了,想在學校呆著,劉建國安排了輪流護校的人員,居然沒有我,更不容許我整個一個假期都呆在學校了。他不放心我,怕我縱火或爆炸吧?我在寒冷的臘月裡,回到了有點陌生的家鄉楊徐村。

  村子裡的臨著街巷的牆壁上,有用白灰刷寫的大幅標語:「社會主義好」,「保衛社會主義江山,反擊右派進攻。」我幾乎再不敢東張西望,低著頭進了自己的門樓。

  我踏進院子,聽見小灶房裡有啪噠啪噠的風箱聲。我的妻子淑娥大約聽見腳步響,從小灶房裡探出來,看見我,站直了身子,問:「你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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