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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是專門來批判他的壞思想的。」田芳說,「我和你是老同學,和他也是老同學。他和你分配在牛王砭小學,不協助你好好工作,反而攻擊黨!我看哪,他這個傢伙純粹是想往上爬!借著整黨之機,攻擊你,自己再爬得高些……」

  我的天哪!我想爬高嗎?我想借著整風弄倒別人自己往上爬嗎?我明白我有許多毛病,卻還沒有如此惡劣!

  「唔!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劉建國說。

  「你多虛偽啊!」田芳指著我說,不聽劉建國的勸解,而且氣更足了,「我們同學兩年,我怎麼當時就沒有發覺呢?你假裝積極,實際是想往上爬,不惜攻擊同志和領導,踏著別人爬上去,你多虛偽啊!你……速成二班出了你這個右派偽君子,是全班同學的恥辱……」

  「行啦行啦!田芳——」我聽見劉建國的聲音,似乎有點尷尬,不自然,「走吧走吧!到我房子坐坐——」

  「我要趕回學校去,沒時間坐了。」田芳說,「我以速成二班同學的名義警告你,老老實實交待,老老實實改造,老老實實做人!歷史從來不包庇虛偽的人……」

  她走了。我聽見她的腳步聲朝門口走去,才敢抬起頭來,她又回過頭,給劉建國說:「我一有空兒,就來批判他!」說罷,昂起頭,走出學校大門去了。

  我一回頭,看見劉建國有點發黃的臉色,眼裡罩著一層憎恨的氣色,氣憋憋地走了。那些圍觀的教師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在神秘地交頭接耳,不光是在嘲笑我吧?

  我又走回男廁所,抓過鍁把兒,心裡猛然豁開,似乎此刻才完全醒悟,她是在旁敲側擊,痛駡的並不是我。罵我批判我,用不上偽君子這個名詞,對這個名詞更敏感的人,應該是他——劉建國校長。我竟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快,好像我罵了我想罵的人一樣解氣,痛快。我的胳膊上陡然漲起力氣來,戳得那裝著屎尿的便池哐啷哐啷響……

  大約過了十天,她又來了,故伎重演。這次她來時,我正在房子裡躺著。她在門外叫我的名字,大喊大叫要我「接受批判」。我慌忙跑出來,又站到掛鐘下的小花園旁邊。她又把我狠狠地批判一番,痛駡一番,挖苦諷刺,比第一次更尖酸了。我低著頭,聽著她的連挖帶損的話,心裡舒服極了。

  劉建國這回也不客氣了:「你不能隨便來批判人呀!要批也得通過組織……」

  「我一看見這個虛偽的傢伙,眼都黑了!連組織手續也忘了……對不起!」

  她走了,沒有去劉建國的房子辦組織手續,也沒有進我的房子,竟自走了。

  她又來了兩次。幾乎所有教師都知道她的舉動中的真實含義,劉建國也更是惱恨。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她第五次來的時候,我在房子裡聽見她的叫我的聲音,便從後窗跳出去,逃走了。

  她再沒有來。

  自覺進入

  我收到田芳一封信。她隻字不提她幾次趕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事,既不解釋這種舉動的真實動機,也不詢問後來產生的效果,純粹是對於我的那封惡毒地罵她的信的答覆。

  她在信中說,如果不是信的末尾附著我的名字,她會百分之百地判斷成劉建國寫的呢!在她拒絕了劉建國的求愛信以後,劉建國就說過一句類似的話。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甚至說葡萄的祖宗更酸。她不計較我,是因為她認為那惡毒的信並非我的真心……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感情的折磨。我應該立即奔到她的面前,跪下,說明我的真心,讓她抽我,打我。我抓著信紙,貼在臉上,像貼著她的手,飲泣不止。我流夠了眼淚,冷靜一點之後,我就給她寫回信了。

  我寫道,我仍然堅持前信的看法,解釋也沒用。而且宣佈,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寫回信,不看來信,接到即投之以拒;我再不和她見面,一切都到此為止……

  不要罵我心硬吧!我成了什麼人?簡直不是人了呀!我怎麼能牽連著她跟著我受苦?只有用最冷酷的斧頭砍斷倆人的紐帶,除此無法使她和我的心分開。我只能這樣做。

  她又來過幾封信,我咬著牙扔進燒水的爐膛裡,連拆也不拆開。她後來又找我兩次,我仍是從後窗逃避了……我相信我的舉動是為著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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