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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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的嗓子挺好的,只是沒有訓練。」她並不急,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依然緩緩地說,「把嗓子練順了,聲音挺好。」 幾個女同學也都附合著,說我的嗓門不錯。我從來也沒想到過登臺演戲,很不踏實,仍然推辭。幾個女同學七嘴八舌,簡直說成了非我莫屬的情況。王艾艾問:「派他支哪個角兒呢?」 田芳笑笑說:「黃世仁,怎麼樣?」 「不行不行!」我騰地紅了臉。 「他不用排就會邁八字步!合適合適!」王艾艾沖著我,在走道上轉起八字步,「慎行呀!演吧!」 「這次演出要評獎。」田芳說,「咱們要給速成二班爭取榮譽。」 我忐忑不安地垂下頭。 「我病好了咱們就開始排練。」田芳說,「你甭怕,我給你排戲!」 我吱唔一聲,自己也沒聽清說的什麼。我想推辭,又怕她不高興:接受吧,又實在覺得是笨鴨子上架,太難為了;想到在排戲的較多的課餘時間裡,我可以和她在一起,又覺得十分快樂,於是就算默認了。 我坐在她的床邊,明顯地感覺到女生宿舍的異常氣氛,比男宿舍乾淨,整潔,飄著一絲淡淡的粉脂的氣味,誠懇地勸慰她安心養病,我就告辭了。 晚自習時,我隱隱得知,田芳的家裡大約出了什麼事。她的父親昨天到學校來找她,送走父親時,有人看見她和父親憋著氣,晚上在宿舍偷偷哭過,今天早晨就起不了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給誰說過,屬一種猜測。 我想不出她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早晨,她來上課了,我的心裡竟是一種急切的期待之情。上早自習了,好多同學從教室裡走到外頭去,在庭院裡的柳樹下,在學校的圍牆根,朗讀或者背誦語文課文。我也喜歡在院子裡早讀,空氣清爽,也不干擾別人。今天早晨,我沒有出去,就坐在位子上,我在暗暗等待著田芳來上課。 她來了,走進教室時,屋裡的幾位同學都和她打招呼,問候她的病情。她笑笑,一律表示感激,說自己今天精神好多了,不要緊了。 她向自己的座位走來,我已經早早站起,像是迎接她歸來。她走到我跟前,照例笑著,坐到靠牆的位子上。我忘了問她病況,也隨之坐下,心裡很踏實了。 「頭不疼了吧?」 「不疼了。很好。」 她說她好了,我就再也找不出什麼問候的話,不說又覺得心裡彆扭,很想說上一番熱心的關照的話:「天氣涼了,要注意冷暖變化,甭大意。」 她有那麼不長不短的一會兒時間,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聽我說話,忽而眼睛一閃眨,那種異樣的光消失了,又恢復了和一般同學說話時一樣普通的神色,那種異樣的目光出現的時候,我的心忽閃忽閃躍動了,胸腔裡陣陣發熱,像一束電石的火光閃灼了一下,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奇妙的心靈顫動。 「謝謝。」她說這句話時,雖然是誠懇的,卻沒有那種撞動我的心靈的目光。 又過了兩天,晚飯後,她召開第一次排演會議,所有參與演出的演員和伴奏、服裝、道具人員都參加了,四十來名學生的速成二班,幾乎人人都派著了用場。伴唱組的女生,伴奏組的拉胡琴的,打大鼓的,敲鑼打梆子的,人才應有盡有。那個拉頭把胡琴的打大鼓的,男同學,原先當過吹鼓手,喇叭和饒鈸,全都能來兩下,由他負責伴奏組的訓練,缺少的人材由他教導。 我被分配演黃世仁,竟然成了真的。田芳飾演喜兒,在劇中我和她處於兩個對立的階級的地位,毫無感情上的共鳴,使我很遺憾。我甚至忌妒起班長劉建國來,他演大春,正面人物,臉上抹紅,又有許多和喜兒表示特殊感情的戲劇情節。我還是服從了田芳的分工,使她不致為難,再去調整扮演角色,浪費時間。而要在一月稍多點的時間裡排出這一大本戲來,真是夠緊張的。 田芳表現出她的對於文娛工作的非凡的組織才能。她要求在五天內全部背過唱詞,一周後在一起對詞,下來花十天時間排演動作,第四周結合伴奏全面排演。她精神振作,熱情極高,同學們都願意聽她的吩咐。 她是夠忙的了,既要指揮大家排演,又要自己支角兒,而且是貫穿全劇的主角。我們每個演員,在背會唱詞以後,就給她打招呼,向她面背一遍。然後,她一邊彈風琴,一句一句給我們教唱詞,一句一句糾正音韻不准的唱段。我看不到她自己背誦喜兒的唱詞的時候,但我並不擔心,似乎整個劇本早就紮在她的腦子裡。 黃世仁的唱詞兒不多,卻有點怪腔怪調兒,唱起來十分咬口。《北風吹》和《紅頭繩》兩段,幾乎每個同學都會哼會唱了,而生活中很少有誰喜歡哼一哼黃世仁的腔調的。我對扮演黃世仁這個角兒的興味提不起來,音調更覺得唱不准了。 「甭急,慢慢來!」 她用腳踩著風琴踏板,雙手按著琴鍵,側過頭來,對我說。大約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煩情緒,反倒不厭其煩地和著琴聲,唱了一遍又一遍,給我示範,給我糾正。我一邊跟著獨唱,一邊盯著她彈琴的動作,端莊,自然,優美,我的心情很快就穩定下來。 我的熱情陡地高漲了,精神異常興奮,心情特別舒暢,幾乎每天晚飯後總是第一個走進學校的小禮堂,這個臨時借用的排練場,替她做些組織工作,做些零碎的雜事。由她提議增補我為劇團的副團長,大家一致拍手贊同。我和大夥相處得很好,進入我來到師範學校之後的最佳精神狀態。 「新年臨近了,排練也進入最後的關鍵時刻。一場意料不及的事發生了,田芳——我們劇團的團長,《白毛女》劇中的靈魂,被什麼一時搞不清的野蠻的傢伙綁架了,在師範學校釀成了一場嚴重的『田芳事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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