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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臨近校門的時候,她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說:「你把八字步全忘了!」

  我心裡一驚,真的,唱著歌走過街道的時候,我的腳步從八字步裡解放了,自由了!

  第二天,我按照她的吩咐,在教室後邊的黑板上換寫「生活園地」的內容。她把一篇編成的稿子交給我,我要按照這篇稿子的內容和長短安排版面,在閱讀這些稿子時,我發現了一個刺眼的題目:

  藍袍先生穿上了列寧服

  我問:「誰寫的?」

  她說:「我。」

  我不知我為什麼要問誰寫的!如果不是她寫的,我就不願意讓它公諸於全班?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捏著粉筆走向板報了

  整個教室裡,為這篇文章歡騰起來。

  還俗

  田芳一天沒有來上課,我的心裡很不自在。

  她病了,躺在女生宿舍裡,一整天也沒有進教室的門,也沒有到飯堂裡去吃飯。我看見班裡幾個女生在在一起,給她打飯,送飯。我問一個女生,田芳怎麼了?要緊不要緊?她吱吱唔唔,只說病了,像是有意回避別人的關心,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我感到孤單了。一隻長條課桌,過去坐著我和她,兩個已經成年的速成班的大學生,感到了擁擠,也感到桌子的面積過於狹窄。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長條凳上,覺得這桌子太寬綽了。

  她的書籍和作業本子靜靜地躺在桌鬥裡,墨盒兒寂寞地蹲在桌子的右角上,這些被她的手指撫摸、使用過的工具,全都失去了生氣,使我看見時就有一種惆悵之感。我挪過那只四方形的黃銅墨盒,打開,墊著的絲棉團兒上留下她用毛筆擠壓的坑凹,墨汁幹了,我把剛剛磨好的一硯臺墨汁便倒了進去,乾癟的絲棉團兒被墨汁泡得膨脹起來。我把墨盒合上,重新放到她自己平常擱置墨盒的固定位置上——桌子靠牆邊的右角上。我忽然在桌子與牆的夾縫裡發現了一根頭髮,就用手指輕輕兒抽出來。

  頭髮很黑,像墨,又很柔軟,這是從她的頭上脫落下來的,她自己大概很不注意,更不可惜,她有那麼多的黑烏烏的頭髮,垂在臉頰和後肩上。我忽然真切地感到了用手撫摸她的脖頸上的頭髮的印象,就把那根頭髮悄悄地夾在日記本裡。

  沒有了田芳的速成二班教室裡,也顯出明顯的差別來。往常上課之前,教師走進教室門之前的三分鐘的等待中,田芳領大家唱歌。她從我的耳畔唱出一支歌的頭一句,叫聲一、二,於是教室裡就騰地響起歌聲來。我分明感覺到她口中掀起的輕柔的氣浪對我的耳朵和臉頰的衝擊,隨之就跟著大家唱起來。今天,第一節課前,因為沒有人領唱而默然了,第二節課開始前,由班長臨時代替田芳領唱,我總覺得有點彆扭,燃不起大家唱歌的熱情。縱然唱起來了,歌聲卻死氣沉沉,缺乏生氣。

  我坐在課堂上,眼睛瞅著在講臺上講得滿頭大汗的老師,心裡卻想,田芳病得一定很重,她那樣熱情奔放的人,怕是不病到十分厲害的境況,是不會躺下的。寬大的集體女宿舍裡,現在只躺著她一個人,一定很孤寂,我要是陪坐在她的床邊,肯定會使她的心情寬舒一點。我也樂於坐在她的旁邊的。

  我決定在午休時去看她。好容易上完四節課,草草吃完午飯,我回到教室,放下碗筷,班級籃球隊長拉住我,要我寫幾張籃球比賽的佈告。我只好埋頭書桌,拔開毛筆。

  球賽是一場校際比賽。由我們速成二班對縣中的校隊。我們班的籃球隊是師範的冠軍,威震縣城。我們的籃球隊隊長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要征服縣城裡的所有單位的籃球隊。我已經迷上籃球運動了,雖然我的球技水平根本不夠上場的資格,卻是這支生龍活虎的球隊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我每次寫海報,我的字是可資贏人的,即使在藏龍臥虎的古縣城裡,我寫的海報前常常圍著一堆並不喜歡籃球運動的遺老遺少,品評我的墨蹟,使速成二班的籃球隊也增加了半分光彩。我的主要職責是替運動員們當衣服架子,他們上場時,匆匆地脫下衣衫或褲子,甩到我的懷裡,我一律搭到肩上,不會弄髒,也不會丟失。我從開場一直看到結束,從不中途退走,讓運動員放心。籃球賽結束後,我替他們用網袋背球兒,和他們一邊議論著剛剛結束的戰鬥,走到小鎮街道外邊的小河裡,洗一洗。為此,籃球隊長破例吸收我為籃球隊的球員,雖然根本不是指望我上場。我穿上了一個最大號碼——26號的背心;胸膛上有兩個用紅布軋成的大字「速成」,既是我們班的班名,又意味著在賽場上速戰速決的作風,自然是我的筆跡。

  寫完海報,我就急忙往女生宿舍走去,下午有球賽,我不能不去,缺了我,隊員們的衣服擱哪兒去!走到女生宿舍門口,我有點猶豫起來,那個門裡是女性的獨立王國,即使再開通的人,甚或是冒失鬼,也會在這個門前放輕腳步,思考一下。我從來也沒有進過女生宿舍,倒有點喪失勇氣了。

  「噢呀!慎行,快來!」我們班的王艾艾正好出門來倒水,看見我,快嘴快舌,「田芳剛才還問你哩!」

  我的所有顧慮全都在王艾艾的幾句話中煙飛雲散了,跨上臺階,跟著王艾艾走進門,由她引著我一直走到田芳的床鋪邊,我卻急得說不出一句話。

  她倚在被子上,向我笑笑,說其實並不要緊,明天就可以上課了。我己學得稍微聰明了,知道女同學有些不便說出口來的疾病,也就只是關照她按時服藥,悉心養息,不問病症。

  我坐在她旁邊的床邊上,看見她的臉色有點黃,眼圈上有一道模糊的暈圈,頭髮有點散亂地壓在被子上,病容的臉頰似乎更加婉麗動人,令人徒生憐惜之情。我忽然想到我早晨揀到的她的那根頭髮,不由地心悸了一下,竟然覺得鼻腔酸漬漬的,看著左右坐著的本班的幾位女同學,我強忍住湧動的眼淚。

  「我剛才還問你哩!」她淡淡地笑笑。

  「有啥要我做的事嗎?」我問。

  「離元旦剩下一月時間了,校學生會要各班給元旦晚會準備節目。」她款款地說,忽然眼睛一亮,「咱們班出四個小節目,一個大節目,想排《白毛女》,讓你參加演出……」

  「啊呀!天爺!我……」我驚慌地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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