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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坐在操場邊角的草地上,溫習算術。我的語文課似乎不成多大困難,算術就吃勁了。因為是速成班,課程相當重。要命的是那些實際並不複雜的算題,我用心算就可以得出正確的結果,可是一用算術的嚴格的算式計算,就全亂了套。我自然把學習的重點擱在算術上。

  「呀!你找了個好清靜的地方!」

  是田芳,不用抬頭也聽得出她的聲音,不過,我還是揚起頭來,而且很快。我慌忙站起,看著她抿著嘴嗔笑著,倒不知該說什麼了,該請她在草地上坐下呢?還是就這麼站著?我對於女性有一種無法克服的慌恐感,一見著女人,尤其是單獨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我總是感到心裡很緊張。

  「跟你商量一件事。」她說。

  「好的好的。」我誠惶誠恐。

  「坐下談吧。」她先坐下來,「這麼站著多難受。」

  我在離她三二步遠的草地上坐下,拘束得手腳不知該怎麼擺著才好。她似乎很自在,雙手拘著膝頭,坐得很舒服,看著我,像欣賞一隻驚疑不安的小兔子。她說。「想請你給咱們的『班級生活』板報寫字,你願意服務嗎?」

  她是班委會的負責宣傳工作的委員,編排更換教室後牆上那塊「生活園地」板報。我忙說:「我……當然願意服務,只是我的字兒寫得欠佳。」

  「『欠佳』!只是『欠』一點。」她笑著,沒有什麼譏誚的意思,扣我的字眼,「我的字寫得根本說不上『佳』不『佳』!」

  「我寫得不好。」我已經注意自己口頭用語中那些文縐縐的詞句,盡可能和大家一樣用生活常用的詞兒,一緊張時就又冒出一個半個生澀的詞句來,「真的,我的字寫得不怎麼好。」

  「你的字寫得多漂亮!」她感歎著,流露出欣然羡慕的神色,「咱們班主任王教師都說,你的字兒比他寫得好,在整個師範裡,也是首屈一指,你還謙虛什麼呢?」

  我沒有再做謙讓的姿態。她真誠地對我的書法的讚揚,尤其是由她傳遞的班主任王老師的溢美之詞,使我很受鼓舞。我的字,從五六歲時起,父親就有計劃地對我進行訓練了,先照父親寫下的影格描摹,然後臨帖,先柳後歐,先楷後草,常常因為我一捺一豎不像真柳真歐而訓斥我。在這個速成班裡,我的字是無與倫比的。我說:「我盡力為之。」

  這件事已經談妥,我想她該走了。她卻坐著不動,忽然盯住我的眼,問:「你為啥一天到晚不和我說話呢?」

  我的心裡又一悸,這樣直截了當的問話,使我措辭不及,不知怎樣回答。班主任王老師指定我和她同坐在一條長凳上,共用一張桌子,至今有兩個月了,我沒有主動和她說過一句話。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

  「我文化水平低。」她說,「你瞧不起我吧?」

  我遭到誤解了,連忙說:「我……役有沒有!」

  「那……我是老虎、是魔鬼嗎?」她諷譏地說,「怕我吃了你!?」

  我的臉轟然發熱了,不由地低下頭。我想起了在宿舍裡聽到的那個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老和尚威嚇小和尚時把女人說成是魔鬼,我似乎就是那個可憐的小和尚了。我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聽講或做作業,我從來也沒有敢大膽地扭過頭去注視她的臉。她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使我不敢看她的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我只是在她不在意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注視過她的眼睛和臉膛,其實我很想和她說話,和她對視,像她和班裡的任何男生一樣大大方方交談或者開玩笑。我不行。越有這樣想法,我卻越要擺出一副毫不在意毫不動心的神態。我的心裡有一道森嚴的壁壘,堅硬的外殼,對一切異性實行習慣性的排斥與反彈,我只好掩飾說:「我這人……不善辭令!」

  「好啊!『不善辭令』!」她笑了,「你何必那麼拘拘束束呢?你自個不覺得難受嗎?我呀!一天不笑幾場,不唱幾場,心裡就憋得難受。」

  「我太……古板。」我說。她的話正說到我的痛處,其實我比她說的還要痛苦。我被她拉回學校,班主任王老師在班裡嚴肅地批評了那位惡作劇的學生,大夥也不再當面把我當作笑料了,可也沒有人和我親近,我的孤寂的心並沒有得到拯救。我說:「我不會交際……」

  她笑著,懇切地說:「咱們速成班,在一塊不過兩年,大家難得遇在一搭,畢業後就各自東西南北地去工作了,再見面也難了。你甭擺出那麼一副老學究的樣兒好不好?甭老是做出一派正兒八經的樣兒好不好?走路就隨隨便便地走,甭邁那個八字步!說話就爽爽快快地說,甭那麼斯斯文文地咬文嚼字!你看……我心裡有話都端給你了!」

  我難為情地笑笑,我想像不出,我斯斯文文說起話來和邁著八字步,走起路來的樣子究竟可笑到怎樣的程度,卻明白大夥對我擺出正兒八經的老學究的樣子是不屑一顧的。我想告訴她,走慣了八字步倒不會隨隨便便走路了,咬文嚼字的說話習慣也難於一下子改過來,我的父親苦心孤詣給我訓戒下的這一套,像鐵甲一樣把我箍起來。我說:「改是要改,一下子還是改不掉!」

  「先把你的藍布長袍脫下吧!」她說。

  「那我穿什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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