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進香完畢,遊人走盡。老和尚追問:『什麼東西敲鼓?』小和尚低頭不語,羞慚難當,不好說話。」

  「小和尚十分佩服師父練成了真功,始終未聽到鼓響,就跪下請罪。請罪之後,還不見老和尚起來,他就獻殷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面,被戳了個大窟窿……」

  突然爆發的笑聲,終於招來了值勤教師的禁斥。

  我的臉上熱臊臊的,這些沒有教養的人,將來要作為人師表的教員,卻在宿舍裡講這樣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總疑心故事的說者,是在影射我,不,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悶,孤單。我走路,有人在背後模仿,譏笑;我說話,有人模仿,取笑;我簡直無所適從,連說話也不知該怎樣說了,路也不會走了。我最頭疼的是音樂課和體育課。我一張口唱歌,大家就笑,說我的聲音是「撇」音,連音樂老師都笑。體育課更難受,我穿著長袍接受體育老師的籃球訓練時,體育老師先笑得直不起腰來……每逢上這兩門課,我就請病假。

  漫長的一月過去了,我沒有快樂,也沒有溫暖,一切習性全亂了套,為了躲避眾人的譏笑,我整天呆在教室裡不出門,以避免外班的學生的譏誚的眼光。我失去學習下去的信心了,想想兩年時間,真是難得磨到底。我終於下決心退學,回家當農夫務莊稼去。

  早晨一進教室,我看到後牆壁的黑板前,圍著好多同學在觀看。這塊黑板是「生活園地」,登載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傳陣地,大約有什麼消息了。我走到跟前一看,在「新同學簡介」欄內,寫著一段取笑我的話。因為這個速成班的學生,參差不齊,不斷地有從各方介紹來的學員插入,所以這兒開了一方「新同學介紹欄」。有人把介紹我的文字作了修改,變成這樣: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二歲。籍貫:山東孔府。人稱藍袍先生,實乃孔家店的遺少……」

  整個教室裡的同學都咧著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發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請了病假,回來收拾了書籍用具,就向班長說一聲請過病假的話,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園裡靜寂下來的時候,背起行裝,從後門走出去。匆匆走過學校所在的山門鎮的街巷,就沿著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東走去。我像抖落了滿背的芒刺,終於從那些討厭的譏誚的眼睛的包圍中逃脫了。說真的,他們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他們哪!他們容不下我,我心裡也容不下他們那些粗野少教的行為!

  走著走著,我聽到背後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回頭,就驚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氣喘吁吁地奔上來。

  「你……為啥要走?」她奔過來,站住,雙手叉腰,氣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裡,氣憤,驚訝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進修了。」我心死而氣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說一聲。」她放下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叉在腰裡,「連紀律性兒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幹部!」她理直氣壯。

  我才記起,她是班裡的宣傳委員。我不屑地笑笑說:「我要回家務莊稼去了!」

  「國家剛解放,到處缺乏人民教員。」她說,「政府到處搜集有點文化的青年,集中培訓,也滿足不了鄉村學校的需要。你倒好……當逃兵!」

  我想,既然國家這樣需要我,你們為什麼欺侮我?我依然瞅著遠處,執意要走。

  「共產黨毛主席領導我們鬧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夥在一塊學習,多高興!」她在給我宣傳,「咱們班的同學,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能這麼自由嗎?你怎麼能回去呢?」

  這些大道理,早聽慣了,然而由她一瀉而出,卻不是說教,有真情在。她見我還不回頭,就從我的背上扯被子,說:「我從山門鎮看病回來,看見你從街東頭走出去了,我就攆你。我不攆你,我就失掉班幹部的責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該跟我回去,給班主任打個招呼……。」

  我只好跟她走回學校。

  自由多麼美好

  從師範學校的操場上朝南望去,可以看見挺拔雄偉的秦嶺的峰巒;從眼前逐漸漫坡增高到山根的廣闊的平原上,星散著大大小小的被樹木的綠葉籠罩著的村莊;小河川道裡,挑著稻捆的農民從木板搭成的便橋上忽閃忽閃走過去;田間小路上,農民拉著裝滿包穀棒子的小推車朝鄰近的村莊走去。沉到平原西部的太陽,在落沉下去之前,向平原上的人們投射過來熱情的最後的一瞥,把瑰麗的紅光灑滿村莊、田野、河水和挑擔拉車的農民的臉上,秦嶺陡峭的崖壁上紅光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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