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從學堂放學回家,她就怯怯地招呼我:「先生,用飯。」她從來也不敢正眉正眼地看我的眼睛。當我發覺她在注視我的時候,我一回頭,她立即把眼光避開了。她不會撤嬌,只會燒火、洗鍋、刷碗、縫衣、做鞋。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大約是怕說得不合適,我見了她就沒有話說了,所以小廂房裡總是靜悄悄的。

  配偶的不甚稱心和夫妻感情的不甚融洽,為新承擔的教書工作的熱情和興味所沖淡,我覺得十分喜歡教學。這一方面的如願與另一方面的不如願摻和著,我就這麼過,也沒有感覺到活不下去,生活雖顯得古板,卻也平靜。

  我的平靜的心境突然被打破了!

  這天放學時,天下著雨,大雨點子在院子的積水上打出一片白花花的水泡。大學生們不顧雨大路滑,縮著脖子跑出學堂去了,院子裡響起一陣雜亂的噗哧噗哧的腳步聲,只有幾個小娃娃躲在門口的房檐下,不敢出去。我站起來,舒展一下腰身,走到房檐下,勸那幾個小娃娃再等一會,雨住了再走。這時候,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走進學堂院子來了,撐起的紅紙雨傘遮住了她的頭臉。我卻早已認出,這是楊龜年的二兒媳婦。我返身走回學堂,在椅子上坐下。

  這個女人走到學堂門口,她的兒子已經撲到她的膝前,抱住了她的腰。她一面摸著孩子的頭,笑容可掬地說:「把這把傘給你先生送去,你跟娘打一把傘行了。」

  我立即從椅子上站起,推辭,要她和孩子一人打一把傘,我到雨住了再走。她的兒子把傘放到桌子上,跳出門,她牽著他的手,轉身走了,在院子的泥水裡,小心地挑選可以下腳的地方,走出院子去了。剩下的三五個小娃娃,大約估計到他們的父母不會送洋傘或草帽來,就冒雨跑了。

  學堂裡靜下來,剩我一個人,看著桌子上那把紅色油漆紙傘。我拿起傘掂掂,卻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脂粉一類東西的誘人的氣息。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浮現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見她的眼睛,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好看的眼睛。她穿一件紫紅旗袍,披著卷髮,細皮嫩肉,不過二十四五歲,旗袍緊緊包裹著豐腴的胸脯和臀部。我突然奇怪地想,如果我有這樣好看的一個女人,難道真的就會荒廢學業了?

  雨小了,漾漾的雨霧從濃密的樹梢籠罩下來,院子裡昏暗了。我最後看了那把紅傘一眼,終於沒有用它,鎖上門,走回家去。

  大約過了十天,或者半月,她牽著孩子的手走進學堂來了。站在我的教桌前,斥說兒子想逃學,她把他親手牽來了。我讓她的兒子歸坐。她卻不走,從腰間摸出一塊紙,攤開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問:「徐先生,這個字怎樣念?」

  我一抬頭,發覺她並沒有瞅字,而是瞅著我的眼睛,那眼裡有一種令人動心的神色。我忙回答了那個字的讀音,就把臉避開了。她笑笑,說聲「勞駕」就走出門去了。

  從這以後,每當我從楊龜年家門樓前走過的時候,就忍不住扭頭瞥一眼那深宅大院了。往昔裡,我和父親一樣,是不屑於瞅一眼這角亭式的闊綽的門樓的。瞥一眼,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到。這一天,終於在門口撞見她了。我向她點一下頭,就走過去了,她卻又叫了一聲:「徐先生——」我停住腳,轉過身。

  「孩子肚子疼,後晌不能上學了。」

  「那好。讓娃兒在家養息。」

  「缺下課……」

  「娃兒病好了,我給補。」

  「真麻煩你了!」

  「不客氣。」

  我回到家中,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眼前忽閃飄浮;我在學堂,那兩隻眼睛又在字行間閃眨……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父親臉色不悅,從地裡犁地回來,把犁杖重重地磕摔在臺階上。他回到家中,已經和大伯二伯一樣親身躬耕了。是累得心生煩躁了嗎?

  直到夜深人靜,大伯二伯和堂兄弟們都睡定了,父親終於把我叫進上房裡屋,關了門,壓住聲兒,嚴厲得怕人:「你和那個臭婊子有啥好說的?嗯?」

  我像當頭挨了一磚,眼前都黑了,說:「她給孩子請假……」

  「我不要你回話!」父親站起來,可怕的鷹一般的眼睛,「我只想給你說一句,那個婊子再找你搭話,你甭理識!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該自重些!」

  我低下頭,簡直無地自容,好像我已經和那個女人真有過什麼苟且之事,其實不過就是說了二三次話,都是說的關於她的孩子念書的事,每一次也都是那麼簡單的幾句。我想分辯,解釋,不光是父親盛怒之下,難於容納,而是我自己感到有口難張,羞於啟齒了。

  「走吧!」父親負氣地一擺手。

  我不知是怎樣從父親住的上房裡屋回到自己的廂房的。躺下之後,怎麼也睡不著,心裡燒躁憋悶,腦袋嗡嗡響。

  這個女人,是楊龜年的二兒子在河南娶下的小老婆,因為戰事吃緊,送回老家來了。楊龜年壓根兒不知道兒子在外已經娶下小婆娘,氣得吹鬍子瞪眼,無奈那女人引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孫,畢竟是楊家的後代,才收容下來,心裡卻見不得這個操著異鄉口音的女人。那個經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對於這個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這個女人在楊家,沒有援助也沒有同情,活得沒滋沒味兒,村裡人說她夜夜都偷著哭哩!村裡人不明底細,紛紛傳說,楊龜年的二兒子從河南送回來的洋婆娘,是搶霸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卻說得截然相反,說她原本是開封府裡一家妓院的窯姐兒……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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