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立即站起,一下子瞅住楊馬娃,這個暗中專門出鬼點子搗亂的「壞頭頭」。不壓住這個楊馬娃,我日後就難得在這張椅子上坐安穩。我命令:「楊馬娃,到前頭來!」

  楊馬娃虎不失威,晃一下腦袋,走到前頭來了。他個子雖不高,年歲不小了,也是個老學生。他應付差事似地朝我草草鞠了一躬,就站住了。

  「是你給他教唆的嗎?」我斥問。

  「沒有。」他平靜地回答,早有準備。

  「就是你!」傻子瞪著眼,「你說……」

  「誰能作證呢?」楊馬娃不慌不急。

  「……」傻子急迫地瞪著眼。

  「不要作證的人!」我早已不能忍耐這種惡作劇還在繼續往下演,「伸出手——」

  楊馬娃伸出手來。他的眼裡滑過一縷冤枉的莫可奈何的神色,既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漫不經心地瞅著對面的牆壁。

  我抽一下板子,那只手往下閃了一下,又自動閃上來,沒有躲避,也聽不到挨打者的呻喚。我又抽下一板子,那只手依然照直伸著,我有點氣,本想經過教訓他解氣,想不到越打越氣了。那只伸到我跟前的手,似乎是一隻橡皮手,聽不到挨打者的呻吟,更聽不到求饒聲了,我突然覺得那只手在向我示威,甚至蔑視我。教室裡很靜,聽不到一絲聲響。我感到了兩方的對峙在繼續,我不能有絲毫的動搖,不然就會被壓倒,難得起來。我也不吭氣,誰也不看,只看著那只要擊中的手。我記得父親打板子的時候就是這樣,從來不看被打者的臉,更不聽他們的呻喚和求饒,只是打夠要打的數字。我抽下五板子了……

  傻子突然跪倒在地,抱住我的板子,哭喊說:「先……先先先生!馬娃叫我叫你『藍袍先生』,我說你要打手的,他說不會,你和俺倆都是在一塊念下書的,不會打手的。他就叫我跟你耍玩,叫『藍袍先生』……我往後再不……」

  我似乎覺得胳膊有點沉,抬不起來了,再一想,如果馬娃一直不開口,我能一直打下去嗎?倒是借傻瓜求情的機會,正好下臺,不失威風也不失體面。

  傻瓜先爬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跑下去了,楊馬娃則不慌不忙,文質彬彬地鞠了躬,慢慢走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重新坐好,提起毛筆,題寫那張未寫完的影格兒,手卻在抖。我第一次執板打人,心裡卻沒有享受打人的暢快,反倒添加了一縷說不清的滋味……

  萌動的邪念

  無論如何,對楊馬娃的一頓板子,徹底劃開了我和同伴、同學之間的界線,那些心存僥倖企圖開我的玩笑的人,那些想試試新上任的先生的脾氣軟硬的人,全都得出了自己應該得到的結論,學堂裡的秩序按照父親過去的模式繼續下來了。

  楊馬娃退學了。挨打的當天後晌,他就沒有再來上學,扛著撅頭跟他爸上坡挖地去了,迅速地從村子各個角落反饋到我耳朵裡的反應,卻是絕對的一邊倒。沒有任何人同情楊馬娃,聽說連他爸也罵他不知深淺。執事楊步明當天下午跑到學校,給我撐腰:「打得好!念了幾年書,連個禮性兒也不懂,沒有一點規矩!不打的話,明日該翻天了!」他故意用大聲說話,讓那些坐在學堂裡的娃娃都聽見。不光執事楊步明,幾乎所有送子入學的莊稼人,在我來去的街巷裡,一律支持我動板子的舉動。不過,我心裡明白,不尊師長的越軌行動是不會有人同情的,所以並不覺得意外。

  對楊馬娃的退學,我也不覺得遺憾。按照我爺爺在這個學堂裡開創的獨特的教程(後來又經過了我父親的補充),啟蒙生從一二三四五開始識字,然後學《百家姓》,中年級學《七言雜誌》,大約三年時間。附加的課程是珠算,先學加減,後學《九歸》。三年時間裡,那些窮莊稼漢的後代,學會了日常生活慣用的雜字,會打一手算盤,就走出學堂跟他們的父兄做莊稼去了,或者到西安某個鋪店、作坊當相公(學徒)去了。留下為數不多的一些富裕戶的子弟,接著就開《論語》,步步深造。這一套教程,從爺爺創立,頗受莊稼人歡迎,可以說貧富皆宜,有普及也有提高,照顧了「面」又保證了「點」。楊馬娃早該退學去做莊稼或當相公去了,只是生得矮小,父母疼其體力不支,就叫他在學堂多混幾年……遲早是要走的。

  兩月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秩序正常,執事楊步明對我父親幾次誇讚:「栽培有方!」父親自然很欣慰。我的自我感覺也甚好。我從村中走過去時,可以踏出緩急有致的腳步了,再不緊張了。我在教桌前端直坐一晌,看書或授課,不再覺得腰酸腿困了。人說,我活脫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樣兒!連脾氣也跟我爸一模一樣了。

  我也意識到我的脾性兒變了。我小時愛笑,媽說我長了一副笑面菩薩的臉兒,而且一笑臉頰上就有兩個酒窩,我爸為我的愛笑沒少訓過我,說我長了一副沒楞角的臉,尤其討厭我臉上的那兩個倒黴的酒窩……現在,我改掉愛笑的毛病了,酒窩自然也就極少出現了,我面對一夥性格各異的學生,沒有威懾的力量是不行的,父親說絕不能跟學生嘻嘻哈哈,笑了就失掉威勢了。另一個不便說出口的原因,我自打媳婦一娶進門,就笑不出來了。

  她是坐著轎子來的,在伴娘的攙扶下走進廂房,我一把揭開她的蓋臉的紅布,狂跳著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跳不起來了。我實在無法預料,父親會給我娶回來這樣一個媳婦。當然,父親那種奇特的理論,我不敢頂撞,想想我現在在楊徐村的地位,想到徐家三代人在楊徐村所樹立的威望,我覺得心裡十分沉重,我不能給祖先丟臉,更不能耽於女色而使徐家的門樓上的「讀耕」精神毀斷於我手,這個女人的位置和比重一下子給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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