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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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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光到了,土壕外邊的土路上,踽踽走過從原坡和河川勞動歸來的莊稼漢,進入樹蔭濃密的吳莊村裡去了。爺兒倆停住手,爸爸從口袋裡取出自帶的幹饃,啃起來。勤娃嗓子眼裡又幹又澀,看看已經風乾的黑面饃饃,動也沒動,把頭擰到一邊,躲避著父親的眼光,他怕看見爸爸那一雙可憐的眼光。他第一次強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賤,憎恨甘作下賤行為的父親了。 農曆四月相當炎熱的太陽,沿著原塄的平頂,從東朝西運行,挨著西原坡頂的時光,五百數目為一摞的土坯整整齊齊壘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殘跡旁邊。父子倆收拾工具和脫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給老三說,把土坯苫住,當心今黑有雨。」父親在村口給一位老漢捎話,「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層雲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遠,粗暴地呵斥父親,「操那麼些閒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進門,摜下家具,就蹲在灶鍋下,點燃了麥草,濕柴嗆得鼻涕眼淚交流,風箱板甩打得僻啪亂響。他又餓又渴,虛火中燒。父親沒有吭聲,默默地在案板上動手和麵。要是父親開口,他準備吵!這樣窩窩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 一聲呼叫,門裡探進一顆腦袋,勤娃回頭一看,卻是吳三,他一扭頭,理也不理,照舊拉著風箱。父親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實在……唉!實在是……」吳三和父親在桌前坐下來,「我今日沒在屋,到親戚家去了。回來才聽說,你又打下一摞……」 「沒啥……嘿嘿嘿……」父親顯然並不為吳三溢於言表的神色所動情,淡淡地應和著,「沒啥。」 「你爺兒倆餓了一天,乾渴了一天!」吳三越說越激動,「我跟娃他媽一說,就趕緊來看你。我要是不來,俺吳莊人都要罵我不通人性了。」 「噢噢噢……呵呵……」康田生似乎也動了情,「咱莊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錢……咱掙了人的麻錢,吃了人的熟食,給人打一堆爛貨,咱心裡也不安寧哩!」 「不說了,不說了。」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 怪得很,窩聚在心胸裡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著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性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處按。 「這是兩把掛麵,這是工錢。」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從灶鍋間跳起來,幫著父親壓住吳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著神秘的又是掩藏著的喜悅,對康田生說,吳三托她來給勤娃提親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鄉村女人為了證實這一點,特別強調吳三托她辦事時說的原話:「吳三說,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為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 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等繁章褥節,這門親事終於由那位鄉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裝在亡妻木匣裡那一堆銅元和麻錢,用紅紙捆紮整齊,交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裡踏實得再不能說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說,「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著你了!」 勤娃擰著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說,「哪裡混不下一口飯?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裡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說,解放了!連日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迫打國民黨軍隊的解放軍放的。他向人們證實說,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面,是在河邊的柳林裡拾的,國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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