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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舉辦了「說清楚」學習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須「說清楚」的頭號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極短的煙把,猛然抬起頭來,對他說:「關書記,我想跟你說一件心事……」

  他很誠懇地稱他「關書記」。他再不敢稱他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記他曾這樣喊過千遍萬遍?他過去是公社社長,後來結合為革命委員會主任,稍後又是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一元化領導體現于一身。他說:「說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顧慮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說吧!」

  「我跟女政委……那個『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關書記沒有開口。

  「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按有這事定罪。」唐生法說,「我只求你……甭張揚出去。我的女子都長大了……」

  「就這件事?」

  「就這件事。」

  「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關書記豁朗地說,「我答應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對他如此爽快的應諾有點意料不足,一時反應不過來,倒無話可說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極短一會兒,就現出某些難言的愧疚低下頭去,又在口袋摸煙。

  關書記很滿意自己的回答。這種乾脆爽快的應諾使對方愈加顯得低微和猥瑣,反來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勝利者的寬容和豁達,生活以曲折複雜的流向終歸確定了他的勝利和他的破滅。他坐在講臺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個旯旮裡的不可倒轉的位置,就充分地顯示出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他在臺上宣講上級黨組織關於徹底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裡低垂著腦袋抽悶煙。

  然而他嚴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說其實根本不用什麼把握而已養成習慣,就是決不顯示自己的勝利者的昂揚。他不像有些同僚在勝利的時刻按捺不住,對整過他們的人表現出毫不掩飾的報復心理。他對唐生法他們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講上級政策,而絕口不提他們對他個人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他甚至在適當的場合能夠心平氣和地替對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則的開脫之詞,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狹隘的幹部的非議,然而他繼續毫不動搖地按自己的主張處理唐生法們的問題。這樣,在敵手唐生法們和眾多的幹部心中,就造成一種關書記客觀、寬厚的印象,這正是他一貫追求的修養目標。他以為,這樣做的結果會使唐生法們徹底從精神上垮臺而不會引起哪怕是一個人的同情;反過來,如使眾人感到關書記有挾嫌報復的陰私夾雜在這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之中,情況就會不同了;可能會使唐生法們有了社會同情,也肯定使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他不僅要征服唐生法們這一夥對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級和同僚們的心。唐生法今天來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證明了這一點。他爽快地答應了他,是他這種征服的繼續。

  「唉!」唐生法比較輕鬆地噴出一口煙,「那件『麻哈』事,這幾年已經沒人說了,要是再揚播起來,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張臉了……。」

  關書記不動聲色,抽著煙,心裡卻在叫,你讓我敲銅鑼遊街示眾把我當猴耍的時候,你向我臉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這個一社之長的臉還是不是一張人臉吧?更沒有想到我的兒手和女子比你的兒子和女子年齡更大。他瞅著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皺皺巴巴肮髒邋遢的藍制服,依然不動聲色地說:「當然……孩子最厭惡聽到父母的這一類閒話……我可以理解。」

  「至於我在『文革』中的問題,我說過的,我承認過的,我不反悔,我沒有說清楚的問題,我再進一步往清楚說。」唐生法向他表示,誠懇的言辭使人想到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他隨之現出某種焦灼神色,「你這幾天能看出來吧?有些人現在把所有問題都朝我頭上撂。狗屙下的都賴說是我屙下的。我是褲襠裡抹黃泥,說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這種現象是存在的。」關書記肯定他的話,「你自己應該怎樣做,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

  「那當然,那當然。」唐生法連連說。

  關書記想,即使對唐生法這樣已被整個社會潮流推到旯旮裡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實際情況,不承認就使他徹底失望,以為說清說不清都是同樣的結局。他承認他說的那種情況,正是為了從他心裡排除這種情況對他進一步「說清楚」的干擾。他說:「你該當實事求是,把自己在『文革』中的問題說個一清二楚,相信組織會辨別清白什麼是狗屙的什麼是你屙的,哪個是黃泥哪個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說。」唐生法說,表示出很大的誠意,隨之又微微搖搖頭,苦笑一下,「有些話,怎麼說也說不清楚……」

  「事實總是事實。」關書記說,含有明顯的批駁意味,原則的問題絕不含糊,「說清楚」學習班怎麼能存在「怎麼說也說不清楚」的問題?他對他批評說,「你首先應該考慮把問題『說清楚』,而不是『說不清楚』。」

  他勉強點點頭,表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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