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地窖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裡很踏實,再難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後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軟的生狗皮!熱烘烘的火炕!溫馨的飽滿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難以割捨的留戀。

  她放工回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隨之就喚他出窖。」

  「我在村裡聽到個消息……」

  「快說——」

  「公社裡駐紮下軍隊了!」

  「真的?」

  「滿村滿街人都說哩!說公社裡駐下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一百多號人哩!聽說往各村各隊分派哩!叫社員搞生產哩……」

  「這就好了!」他長籲一口氣。

  他在來這兒之前,已聽到軍區要派解放軍下鄉「支左」,「抓革命,促生產」。現在解放軍真的來了,來了就好了。他心裡有數兒,軍區的觀點和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說,解放軍來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誰就再也不敢殺我剮我了,批批鬥鬥倒不怕!」他說。

  「後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對他說,「你要走了……再見就不容易了。」

  他心裡覺得酸酸的。他一陣乞盼天快點黑下來,黑下來就可以走了;一陣又乞盼天甭那麼快就黑了,黑了就該和她永久性的告別了。

  她照例關了街門,陪他坐著,她似乎手足無措,閑坐著就顯得惶惑,又把一隻鞋底夾進夾板,納紮起來。麻繩拉過鞋底噝噝噝的響聲。使他的心微微顫抖,隱隱作疼,好像麻繩是從他心上穿過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著煙,一眼不眨地瞅著她。她一錐紮過去,紮著了食指尖,鮮血染紅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頭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張憂鬱的臉愈加顯得楚楚動人。她心不在焉。她怎麼會紮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傷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溫柔地一笑。他低下頭,把那食指吞進嘴裡,吮著那帶腥味的血。她丟了夾板,摟住他的脖子,眼淚順著脖頸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氣很短,轉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寶貝兒子的屁股上抽了兩巴掌,強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寧下來,帶著委屈的哽咽進入夢鄉。

  她鑽進小灶房去了,風箱撲嗒撲嗒又響起來,大概是做晚飯。他走出廈屋,走進小灶房,對她說:「我幫你燒鍋吧。」

  「你快坐到屋裡去。你一來我就亂套了。你坐在屋裡,我心裡就穩穩當當的。去!坐到屋裡,讓我再服侍你一頓飯。」她說。

  他走回小廈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來,一張方桌,一個土坯火炕,一隻沒有油漆的板櫃,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甕舊棉套破席片之類的物什了。他看著這一切,像是要把這些東西永久地儲入記憶似的。

  她走進廈屋,端著一隻粗糙的瓷碟,那碟子裡盛著炒得焦黃油亮的雞蛋,另一隻手裡端著一盤烙黃的鍋盔。鍋盔是用麥子面烙的,無疑是鄉間的高級食物了,她又給他倒下一杯茶水,對他說:「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沒得好吃食。」

  他忙說:「這些東西……該當留給娃娃。」

  她笑笑說:「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來。」

  他坐下來,操動筷子,那雞蛋很香,鍋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細細地咀嚼著,卻難以下嚥,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通道,卻又不能不吃,不吃會使她傷心的。

  他說:「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說幾句感謝她救護的話,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她把那條乾淨的半新的被子又鋪開了,默默地低著頭,靠在炕邊上。

  他說:「你明白……我得……走。」

  她說:「你得到後半夜走。天剛黑,人沒睡定。」

  他和她躺進被窩,反倒沒有那種欲望了。他摟著她。她靜靜地貼著他。倆人都不說話,一切話語都顯得輕薄而難盡人意。似乎那種永遠使人沉迷的人倫之樂頓然失去了任何意義……

  九

  一晃多年過去了。

  他正在翻閱一件材料,門被推開,有人走進寢室兼辦公室的房子。他急於把一頁的最後幾個字看完,沒有抬頭,也沒有招呼來人,憑著腳步的響聲覺察得出來人小心謹慎,必是下級幹部,大約要向他請示什麼或彙報什麼。他放下筆,從椅子上轉過身來。

  來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間,兩隻手互相勾著吊在襠前,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點可憐,有點拘謹,有點誠懇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腰挺得很直,使人看著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煙霧的時候,明顯瘦削了的臉頰上的皮鼓起來了。他的鬍鬚和頭髮串連在一起,眼角粘著乾涸的眼屎,眼白血絲如網,真可謂疲憊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產生一種幻覺,這是一隻被打斷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開口。

  他還在狠命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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