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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也是謀私利!」景藩老漢搶先說出兒子要說的話,滿口應承,像是報復似地說,「我過去只為眾人謀利益,結果呢?挨整挨鬥,沒完沒了地『鬥私批修』,我現在才知道該給自己謀點……」

  馬駒看著父親灰白的鬚髮,深深的橫著和豎著的皺紋,心裡歎惋,雖然年近六旬,父親還是蒼老得太甚了。批判,鬥爭,沒完沒了的「鬥私批修」,不僅沒有使父親這樣一個共產黨員保持住革命的熱情,反而從一個群眾擁戴的基層幹部變得私心重重了。他怎麼說服父親呢?他心裡很不平靜。大道理父親可能比他聽得多幾倍,還容得他給他講嗎?馬駒想到來娃,終於很動情地說:「爸,那天晚上,來娃在飼養棚裡給我說,『土地和耕畜雖然分戶經營了,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部沒有散夥嘛!』他還心地踏實地相信,黨支部幫他治窮致富哩……」

  「哼!」景藩老漢譏誚地發出一聲鼻響,說,「政策一天三變,我連我也致不了富,我能幫他致富嗎?」

  「爸,你怎麼老是怕變呢?過去那些死套套不變,農村有前途嗎?那些極左的東西整了你,鬥了你,不變行嗎?你倒反而怕變!怪事!」馬駒也有點急,「我想,往後政策就是有變,也是往更完善的地步變哩嘛……不管怎麼變,爸,我覺得有一條沒有變:共產黨為人民這一條沒變……」

  「哈呀!你娃子倒給我上『政治』了!一邊歇去吧!我的黨齡比你娃的年齡還長一節子哩!」景藩老漢聲音又高了,粗了,「我不跟你說這些話。你現在只說一句:去不去?」

  馬駒閉了口,氣咻咻地扭過頭去。父親是党支書,現在竟然象一般落後老漢一樣使出混鬧的架勢,他該怎麼說呢?反正已經給安國叔回過話了,那個名額還沒被旁人占去嗎?父親問他去不去,是什麼意思呢?

  母親一直注視著父子倆的談話,沒有開口。關於政策變不變,關於共產黨員應該為誰謀利益的爭論,她插不上嘴。現在到了她該說話的極好時機了,一開口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口氣:「你爸給人家安國好說歹說,賠了好話;人家安國還算瞅了你爸的老臉,現時還跟得上。」

  「你娃子過後想想,我為你好還是為你瞎?」景藩老漢委屈地說,幾乎要流淚了,「我六十歲的人了,為你東奔西跑,拜了這個求那個……」

  馬駒痛苦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再甭傻想咧!」母親走到他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你看看,誰能把馮家灘治好?神爺也不成。」

  「去,後晌把車子騎上,行李帶上,到你安國叔那兒去上班。」父親壓抑著憤恨,勉強使出和悅的口氣說,「人家車上等著用人哩!」

  「爸!」馬駒動情地叫,「你讓我跟三隊的窮弟兄們試著幹一場吧!幹成了,算是實現了你跟志強叔過去的願望;幹不好,我不後悔,更不能抱怨你。我看而今的農村政策,很好,正是成事的……」

  「你說乾脆點——」父親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爸!甭這麼逼我……」

  「滾!」父親手一揮,細瓷茶壺從石桌上被摔到槐樹根上,粉碎了,「你給我滾!」

  馬駒一驚,看著父親暴怒的臉膛,不知該怎麼辦了。父親自小疼愛他。他是一家人裡的「老小」,比哥哥和姐姐更多地受到父母的寵愛,他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斥駡他。他呆立著,忍受著,等待父親的盛怒快點過去。

  「你也太得死強!」母親狠狠挖了兒子一眼,走開了,「不聽人勸……」

  「立馬滾遠!」父親更加怒不可遏,指著街門,「我沒你這兒,你沒我這個老子,把你的鋪蓋背上,滾!」

  母親大約覺得父親話說得太絕,拉扯著撲到馬駒跟前的老漢。父親卻更加暴怒,摔開母親,轉身奔進兒子住的廈屋,抱出母親昨日剛剛拆洗乾淨的黃布被子,扔到馬駒身上,指著大門說:「快滾!」

  母親已經坐在臺階上,嗚嗚嗚哭出聲來了。

  馬駒從木墩上站起,把被子背在肩頭,瞧著父親痛恨已極的臉,聲音沉重地說:「爸,我可以走。你想想,社員當初為啥拉扯住你留在馮家灘?你是共產黨員,大夥相信你。他們現在留我,我覺得比金子還貴重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這一點。我不是和你有意執拗呀……爸!」說罷,馬駒走出門去了。

  門裡門外早已擁進一夥鄉党、鄰居,勸著暴怒不息的景藩老漢,拉扯走出門去的馬駒。

  蹲在街巷裡樹蔭下吃午飯的男女社員,關切地詢問,誠意地籲歎。馬駒不好再說什麼,背著被卷,只顧朝村子東頭走去。怕惹得眾人笑話,結果終究難得避免……到哪兒去呢?馬駒茫然走過村巷,忽然想到了磚場,那兒有德寬哥擱置零碎家具的窯洞,就到那兒暫時安身吧。

  彩彩端著針拿走過十字街口的時候,正好碰見馬駒肩頭搭著軍用黃布被子走過來。她在醫療站上給娃娃接種牛痘疫苗,娃娃哭,女人喊,忙得滿頭大汗。她已經從那些抱著娃娃來接種牛痘的女人們的嘴裡,知道了景藩大叔和馬駒哥吵架鬧仗的事,可沒有想到鬧得這樣嚴重,馬駒哥居然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了。她停住匆匆的腳步,想和馬駒哥說兩句寬慰的話,看見馬駒哥氣得紫紅的臉膛,朝她苦笑一下,她就覺得說啥話都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她看著馬駒哥朝村子外頭的磚場走的背影,簡直難過得鼻腔裡酸漬漬的了。

  前日傍晚,在河灣柳林裡,她已經知道馬駒哥心裡要說的話。她臉燒,她心跳,她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喉嚨口的話壓到肚裡去了。現在馬駒哥留在馮家灘是肯定無疑的事實了。那個厚著臉皮「爬後牆」的薛淑賢又該哭笑不得了吧?不管怎樣,她是不會再有任何興趣光顧馬駒哥家的門檻了。現在自己還有什麼顧慮呢?沒有了。在馬駒哥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的時候,她要熱烈地表達自己對馬駒哥的愛慕之情——這種感情壓抑得太久,現在無論如何抑制不住了,也沒有必要抑制了。她這樣想著,心在胸膛裡怦怦地跳著。

  走進門,奶奶正在案板上揉面,彩彩對奶奶說:「奶,多和些面。」

  「這團面,夠咱婆孫倆吃了。」奶奶平靜地說。

  「今晌午要添一個人吃飯。」彩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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