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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日落時,我看見牛娃……過河去了。」德寬故意用輕淡的口氣說,「許是給他老娘買藥……」

  「糟了!」馬駒一拍大腿,打斷德寬的話,「他肯定是找他表哥去了。開春時,他表哥買下一台大拖拉機,要他去裝卸。他給我說,他不去掙那個錢,他要在馮家灘掙自己的錢……」

  「不會……」德寬說。

  「保險的。」馬駒說,「他把牛韁繩扔給來娃,連牛棚也不進;今日一天不到我屋去,這還不明擺著嗎?」

  德寬看看隱瞞不住,就歎息著說出實情來。他說他不想在馬駒走的時候,一下子弄亂套,使馬駒不好離身,現在掩蓋不住了。

  「好德哥哩,我至今還拿不定去不去的主意,朝哪兒去嘛!」馬駒苦笑著說。

  「噢!這樣。可我聽景藩叔的口氣,該是立馬就要去了。」德寬說。

  「我咋能隨隨便便就走了呢?」馬駒說,「咱們給三隊弄下這一攤子,我能說走就走嗎?」

  「這是實話。」德寬點點頭,「我知道你丟心不下哩!」

  「德寬哥。」馬駒懇切地叫,「我為這事想了一天,還是拿不定主意,憋得腦子又悶又脹,你說,去好呢?還是不去好?你老哥處事穩當。」

  「去了好。」德寬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料就馬駒要跟他說及這件事,早已想好了自己的態度:「去了當然好嘛!」

  「我思前想後……」馬駒很為難地說。

  「你的難處我知道。」德寬從嘴裡拔出短杆煙袋,盯著馬駒,懇切地說「你考慮咱仨擊過掌。可那陣兒,誰也沒想到你日後有出去工作的機會。甭說你,農村青年,哪個不想出去在外頭工作?只是沒有機會,不待在農村不成喀!所以說,不會有人說閒話,我跟牛娃更不會,景藩大叔為你的前途大事著急,對牛娃有一半句不中聽的話,牛娃那股氣一放,過後屁事也沒了。我見牛娃時,他也沒說不同意你走的話……」

  「牛娃能這樣說嗎?」馬駒問,在他想來,牛娃一聽到他要走的事,會跳起來罵他不守信用的。

  「牛娃對你去工作沒意見,只是景藩大叔的話說得太硬了。」德寬給馬駒解釋著,「再說,景藩大叔也可憐,當年為了馮家灘公眾的事,把好差使耽擱了;不光他現時後悔,村裡人也都說,『老漢把鐵飯碗拿腳踢了,倒是給安國讓了一份好菜……』你看看,機會難逢,錯過去了,一輩子可能再遇不上了。兄弟,甭錯打主意,你走。」

  「這些,我也想過。農村青年想進城謀一份工作,這是不奇怪的,現時城市比農村好嘛!」馬駒推心置腹地說,「可我心裡總不安寧。剛才一進飼養場,看見來娃給他自己砌墊腳磚,又給我說他想法子喂好種牛的打算,我心裡就不好受……」

  德寬又點著了旱煙袋,深表同情地點點頭。

  「你看,牛娃過河找他表哥去了。」馬駒說,「你老哥嘴裡不說,心裡咋想呢?我走了,牛娃撂套了,你……」

  「你甭管我,我反正一時不會離開馮家灘。」德寬說,「牛娃走了,我臨時在三隊先撐住局面,你順順當當去工作。過後,我跟景藩叔商量……」

  馬駒看了一眼德寬,心裡更難受了。這個老成的好人,還相信爸爸給他說的話,等待給他安排三隊的工作哩;他哪裡知道,爸爸也早已打定到奶牛場去的主意了。

  月亮在南原的平頂上空運行,河川一片蛙聲,兩個朋友坐在磚場邊的場塄上,想著自己的心事。

  「唉!說心裡話……」德寬動情地說,「我心裡明白自個在那個秤星上吊著。我的思想不高,面情又太軟,當你的幫手湊合,當正頭兒主事不行。牛娃倔豆兒脾氣,也難弄。我心裡明白,你走了,俺倆都不好弄……這不是老哥當面給你說騷情話,是實情。按咱三隊目下的局面,著實離不得你。你看,現時地雖說分了,一人分得不足一畝地,哪一家沒有兩三個勞力?三五畝地不夠一個人幹,勞力閑下做啥?有些眼隙稠的人能掙錢,好多人尋不下掙錢門道哩。咱辦磚場,好多社員要把娃子塞進磚場來,就是給娃尋活兒幹哩。咱辦種牛場,好些人等著養牛犢哩,咱給社員找下活路了,社員高興哩……我已經想過了,我能撐住的話,儘量撐住幹;實在撐不住了……活人總不會叫尿憋死!我有我的特長哩。我到集鎮上去擺個小攤兒,修自行車,鐘錶,半導體……你甭考慮我,現時政策寬了,活套多了。」

  原來打的是散夥撤攤的主意啊!馬駒的心猛然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揪住了。牛娃已經一拍屁股,過河找表兄幫工去了,德寬也已謀劃著下一步到河西鎮上去擺一個修理小家什的攤兒,只有來娃還實心實意地在給自己砌喂牛的墊腳磚,德寬叫他放心地去縣上工作,不過是出於他的好心人的面情罷了。

  他心裡有點酸漬漬的味道,瞅著坐在身旁的德寬,胖胖的臉上現在有一絲淡淡的哀愁。生活中忍受過過多艱辛的人,這種哀愁就又顯示著一種麻木和無所謂的神色了。他同情德寬這位忠厚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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