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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要跟牛娃、德寬商量一下,究竟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他想聽聽兩位共事的朋友的意見。

  一天沒見牛娃的面,沒有聽到他粗壯的嗓門說出的粗魯的笑話,馬駒思念起朋友來了。平日裡,兩個年齡相當的夥伴在一起,說了隊裡的工作。談天南海北的奇聞傳說,談小河川道這村那村的怪事笑話;談得最多的,自然是女人。兩個在愛情生活上都有令人遺憾的遭遇的光棍,特別是牛娃,談起女人來,一下子就忘記了饑餓和疲勞……

  木柵門沒有上鎖,馬駒走進被柴草和亂七八糟的什物充塞著的院子,發現牛娃常住的屋子黑著,瞎眼大嬸在屋裡回話說,牛娃出門浪去了,至於浪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說不清。馬駒走出木柵門來,心裡納悶:這個傢伙怎麼不到他屋裡去呢?怎麼不來談一談誇莊的情況呢?

  腳傷還是有點疼,在影影綽綽的街巷裡著不清路面,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馬駒忍著疼,走進飼養棚裡了。

  一片和諧的嚼食草料的聲音。七頭秦川母牛,齊刷刷站在圈裡,正在槽裡吃草。公牛被單獨分槽喂著,也在低頭吞食著草料。看見昨晚自己從山裡買回來的這一群寶貝種牛吃草正常,馬駒煩憂了一天的心胸,頓然舒活了。

  「半截人」來娃,蹲在槽頭外的走道上,一手提著瓦刀,一手抓著磚頭,正在那裡砌一道墊腳的磚台,專心用意地幹著,沒有發現有人走進飼養棚來了。

  「來娃哥。」馬駒很恭敬地叫,「你該給你叫個幫手嘛!一個人要和泥,還要搬磚……」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閑了,弄一陣;忙了,先擱下。這不是啥緊活嘛!」來娃轉過身,對馬駒笑著,「我從磚場拾來一堆爛磚頭,和點麥秸泥,抽空就壘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馬駒受了感動了,想說幾句誇獎他的工作態度的話,又覺得沒有必要。殘疾人來娃,得到了適宜他身體條件的工作,心勁很高,這個幹不成其他農活的殘疾人,把守在槽頭,卻可能比那些身體強健而心志不專的人要可靠實在得多。

  「我準備把南頭那一道槽修好,分開喂,牛吃草時不搶,臥下不擠。」來娃揚著頭,興致很高地給馬駒說他的謀劃,洋溢著對自己所擔負的工作的熱情。南頭那一道槽,槽幫塌掉了。牲畜下戶以前,飼養員用一塊木板擋著添草,湊合了半年,居然沒人動手修復一下。牲畜下戶餵養以後,槽道閒置下來,更沒有誰會想到要修補它了。來娃準備動手修復,而且說得很輕鬆:「那不費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來娃心勁高漲的神氣,馬駒心裡反倒有點不是滋味了。他大約從來不會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輕鬆的工作吧?他大約不曾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吧?更不會考慮十年二十年以後自己還能不能喂牛的問題吧?有做豆腐手藝的人挑著擔兒游村串鄉去了,有資本的人買下拖拉機跑運輸去了,能找下臨時工幹的人進城去了,會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騙錢去了。他沒有這些掙錢的門路。他要養活啞巴老婆和兒子,他看中了給三隊餵養種牛這個差事,按合同掙得一份相當可以的收入,這就是他的現實要求了。馬駒滿足了他的正當要求,他就歡歡喜喜地幹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來娃知道他要去尋一份公糧吃,會怎樣想呢?

  「牛娃把合同條例給你說了沒?」馬駒問。

  「說了。」來娃靠在槽幫上,「昨黑就說了。」

  「你有意見,儘管說。」馬駒坐在炕邊,笑著說,「合同要合理,不能虧你。」

  「有一點點意見,問題不大。」來娃很豪爽地說,「咱這人,弄事不愛摳摳掐掐!」

  馬駒笑著說:「有啥難處你就說嘛!」

  「想著也不會有啥大困難。只是一樣……」來娃有點不好出口的樣子,還是說出來了,「牛娃這人脾氣太倔,我怕日後不好共事……」

  馬駒點點頭。

  「牛娃倒是個直性人,就是摸不來辰時卯時他就犯毛病了。」來娃說,「你看,今日後晌,他拉牛誇莊回來,把韁繩往地上一扔,連牛棚大門也不進,端直走了,我緊趕快攆,問他話,他只搖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馬駒不由一驚,牛娃怎麼了呢?到現在不見人影,出了什麼事嗎?

  「當農村幹部,要能硬得來,也要軟得下,要會笑也會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幹得久長。農村嘛,比不得機關工廠。」來娃在說著農村幹部應該具備的條件,對牛娃不大滿意地說,「牛娃這人呀,只硬不軟,只會笑不會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煩就瞪眼,他幹不久長……」

  「牛娃現時在哪兒,你知道不?」馬駒已經不在意牛娃的脾氣符合不符合來娃的標準了,他想儘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為裡有沒有與自己有關的因素呢?他擔心了:「他啥時間回來的?」

  「午飯後,人還沒上後晌工的時候。」

  「這樣早就回來了?」馬駒更加疑惑了,就告辭來娃說,「我得找他去。」

  經過馬駒再三追問,德寬才結結巴巴述說了牛娃誇莊路上遇見馬駒父親後所發生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了說景藩老漢有失檢點的使牛娃氣惱的話,大大減低了牛娃發火鬧脾氣的嚴重程度,又隱瞞了牛娃流露出要去表哥家幫工的意圖。儘管這樣,馬駒聽罷還是生氣了。

  「怎麼能這樣對牛娃說話呢?俺爸……太過分了。」馬駒確實生氣了,「不怪牛娃鬧脾氣,不怪。這些話放到誰耳朵裡,也不好受。」

  「我給牛娃解說過了。」德寬寬慰馬駒說,「沒事,景藩大叔一時說話不合適,沒啥,咱們兄弟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誰計較誰……」

  「我要給牛娃賠情。」馬駒歎一口氣,難受地說,「我爸為我的工作傷了牛娃,只有我去賠情。」

  「算哩!」德寬勸說,「沒啥……」

  「牛娃到哪兒去咧?」馬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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