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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德寬愈加用勁地抓住牛娃的胳膊,強迫地把他按下去,蹲在地上。德寬瞅著氣得歪鼻瞪眼的牛娃,奇怪地想,昨晚三人商量決定叫牛娃今天到各村裡去誇莊,牛娃高高興興接受了,今早出村時還嘻嘻哈哈說著粗魯的笑話,怎麼突然變成這種模樣?早晨,景藩大叔告訴他馬駒要走的消息,已經使他心裡壓上了沉重的石頭,一天來雖然照樣在磚機跟前忙活,心情卻很不好,午飯時,他藉口看望馬駒的腳傷,到屋裡坐了一會兒,馬駒問了磚場出磚的定額定得合適不合適;問了良種牛吃草正常不正常,來娃一個人是否照顧得過來;還問了縣農科站指導棉花生產的李技術員吃飯安排在誰家……始終沒見提說自己要到縣上工作的事。他也沒有開口問。現在,牛娃冷不丁甩手撂挑子,德寬就特別慌亂了。這個輕易不起性兒的人,這時也忍不住,恨著聲說:「你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當你是鼻嘴娃子?有話不說清白,耍啥牛脾氣嘛!」

  「嗨!人家把我當賊防哩……」一氣之下,牛娃把景藩老漢在路上說給他的那些難聽話,全盤端出來,瞪著牛鈴大的眼睛,說,「我牛娃哪怕窮死餓死,淮也甭想下眼看我!」

  德寬暗暗在心裡怨老支書,話說得太硬了,傷了牛娃的心,也有失你支書的身分呀!馬駒還沒走,把關係已經弄得這樣緊張,實在不好。考慮到他們和馬駒的親密關係,也考慮到影響,他誠懇地說:「兄弟,小聲點,甭讓那邊的人聽到了,影響不好。」

  「党支書不考慮影響,我顧啥呢!」牛娃執拗地說。

  「好兄弟,先甭說這號話。」德寬耐心地勸慰,「咱倆還沒見馬駒的話哩……」

  「身為黨支書,為了自家……把我牛娃當成啥了?我是為我自個嗎?」牛娃仍然消不下氣,賭氣地說,「憑我……嘿!明天我過河去,找我表哥去呀!人家買下一台大拖拉機跑運輸,早給我捎話,叫我給他幫忙裝卸,說響一天兩塊半。想到咱和馬駒擊過掌,咱不去掙那錢。好!現時他走,我也正好走……」

  「三隊這一攤子工作,給社員咋交代?」

  「讓党支書去給社員交待吧!」

  「甭說賭氣話,兄弟!」德寬拍著牛娃的肩膀,難受地說,「馬駒要是真個走,那好,咱倆都甩手。我看哪,要我挑這一攤子,也是夠嗆。不過,咱們先穩住架勢。咱也甭去問馬駒,免得景藩大叔疑神疑鬼。馬駒終久要跟咱倆說清楚的……好兄弟,等上兩三天,不誤你去表哥家掙錢的。」

  牛娃長長籲出一口氣,從地上站起,礙於德寬苦口婆心的勸說,沒有再說執拗的話,拉著牛,懶洋洋地走進村子去了。

  德寬站在原地,看著牛娃喪魂落魄的樣子,心裡難受了。他喜歡牛娃,雖然魯莽,卻正直誠實,他同情牛娃,遇見了個沒良心的爸爸,比別的娃短缺父親的愛撫;二十五歲了,還拉光棍,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光顧他和瞎眼老娘住的那兩間破廈房,他有心和馬駒在三隊幹一番事業,卻落得這樣的結果……

  德寬難受地咂著舌頭,十分惋惜,昨天晚上,三個人還在這兒熱熱火火地研究種牛場飼養員的問題哩,給燒火的郭師博敬慶功酒哩,僅僅隔了一晚,配合得相當不錯的三個幹部之間,一下子變得稀酸了……唉唉!

  彩彩姑娘這天也騎著自行車出了馮家灘。她要到代銷醫藥的河西公社衛生院去購進藥物。她從家起身的時候,太陽已經托上東原的平頂了。這時候,景藩老漢正在緊張地和公社王書記「談判」,牛娃正得意地濺著唾沫星兒在誇耀良種公牛的優點……

  彩彩今天出門完全是臨時想到的行動。庫存的常用藥物還可以維持幾天,本沒有打算今天出去買藥的。只是昨天接到文生的絕情信以後,她當晚寫下了給對方的回信,一早起來,就急切地要把這封回信立即塞進河西鎮郵政代辦所門口的那只綠漆郵箱。

  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河川和坡地上綠色的麥穗,楞坎上的野花一團一簇地開放了,湛藍的天空飄著幾縷淡淡的雲絲,遠處秦嶺的群峰隱沒在淡藍色的霧藹裡。彩彩踏著自行車,雙手扶著車把,輕快地在沿著坡根伸展的河川公路上行進,黑色塑料提兜掛在車頭上,那封回信就裝在裡面,這封信一投進郵箱,她和一個人的婚姻關係就宣告徹底完結了,與另一個人的愛情就要開始了……她的心在罩著花格衫子的胸脯裡撲撲跳著,「在你的腳下,昨天結束了,今天接著就開始了……」記不清讀過的哪一本小說上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彩彩的昨天與今天,也不尋常啊……

  她和奶奶在溝泉邊抬水,那掛著水桶的木棍,壓在她的肩膀上,是那樣死硬死沉啊!她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趔趔趄趄走出小溝了。她看著那些挑著兩滿桶水的叔叔和嬸嬸忽閃忽閃走過去,就想念死去的爸爸和改嫁他人的媽媽。孤孫寡婆現在只能艱難地抬一桶水吃了。

  這當兒,馬駒放學回家了。他站在彩彩當面,擋住去路,從彩彩肩上抬起棍子,喊了一聲:「牛娃!」牛娃跑過來,身子一蹲,馬駒把木棍擱到牛娃肩上;他再跑到後頭,從奶奶的肩上把棍子的另一端擱到自己肩上,兩人抬著走了……從此,馬駒和牛娃,每天給婆孫倆抬兩桶水,一年四季,沒有中斷,及至他們單獨能挑動一擔水的時光,就放下木棍而撈起了扁擔……

  她上學了,常常受欺侮,幾個搗蛋的男娃罵她「四不清」。她委屈得哭了。馬駒趕過來,一腳把罵人的小子踢倒了。他們以後想欺侮她,得先看看馬駒在不在旁邊……

  她有一次偷跑到後溝裡,趴在爸爸的墳上,哭啊喊啊,手指頭在石頭上摳出血來了。馬駒和牛娃在後溝坡梁上割草,奔跑下來,扶起她,用自己染著草綠的手掌給她擦眼淚,又用嘴吮她的流血的指頭……

  馬駒參軍走的前一晚,和牛娃一起來到她家。奶奶撫著已經穿到身上的嶄新的綠軍衣,流著眼淚。馬駒也流淚了,說:「大婆,我走了,水有牛娃給您擔……」牛娃當面保證說不會耽誤大婆吃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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