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初夏 >  上一頁    下一頁


  「老哥,你看……本來是調你。」馮安國為難地說,態度十分誠懇,「我的能耐不行……」

  「咱倆再甭推讓了……快上任去吧!」景藩誠懇地勸說,「咱窮兄弟能有今天,做夢也想不到。党器重咱,社員相信咱,咱在哪裡都一樣喀!都是黨的工作需要。」

  這是難以補救的一步之差。景藩老漢重新點燃熄滅了的捲煙,輕輕籲出一口長氣。馮安國和他年齡相仿,現在當著縣飲食公司經理,兩兒一女,先後參加了工作,屋裡只剩下一個老婆,過著清閒日月。每逢年下節日,兒子領著媳婦,女兒跟著女婿,回到鄉下來看望養得白白胖胖的老母親,院子裡擺起一排明光閃亮的自行車……馮安國的小兒子今天完婚,三個兒女的最後一件大事就完成了。馮安國現在過的是一種多麼舒心的日月啊,難怪臉膛越來越紅潤,腰越來越粗,人家操什麼心嘛!

  景藩老漢現在正陷入內外交困的艱難境地。三十年來,他泡在馮家灘,還是穿著老伴一針一線縫製的黑布夾襖,嘴裡填的仍然是包穀慘子就酸菜。「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經受的折磨就莫要說起,已經過去了。最使老漢難受的是,兩兒一女(和安國一樣),沒有一個安置到正路上。大兒子是個農民,已經娶妻生子,分居另住,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女兒雖然在社辦廠工作,還是吃的農業糧,本質上還是個農民。現在只剩下小兒子馬駒,看來也是吃一輩子農業糧無疑了。可惡的薛家寺的薛老八和他的二女子,竟然提出苛刻的結婚條件,欺辱馮家灘党支書和他的兒子,太叫人難以忍受了!

  景藩老漢吸著煙,臉上痛苦地抽搐著。二三十年來,他不僅沒有實現當初實行合作化時給社員們展示的生活遠景,而且把自己的家庭的日月也搞爛包了,無論公私,三十年裡,他竟然一事無成啊!坐在裡屋裡那些前來給馮安國賀喜的人,抽著煙,呷著茶,談著笑著,令他反感。設在後院裡的臨時廚房,傳來刀勺叮叮噹當的響聲,滾油的爆響,打渾笑鬧的聲浪,這些鄉村婚事中特有的喜氣盈盈的氣氛,絲毫改變不了景藩老漢灰敗的心情,反而使他感到膩煩,感到壓抑,愈覺難受了。

  馮安國跨進門檻,仍然是喜氣洋洋地籲聲唉歎:「嘿呀呀!農村辦婚事這一套,太囉嗦了。」說著,在景藩旁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慨然說,「你托我給馬駒辦的那個事,成咧!」

  「啊……」景藩老漢猛地揚起頭,盯著安國的大眼睛。如此隨口說出這樣重要的事情,可不是開玩笑吧?

  「我們公司新添了一台車,要找一個司機。馬駒在部隊上開過車,我心裡清楚,正好。」安國說明原委以後,就神秘地告訴他,「好多人給我推舉司機哩!我一概回絕說,已經找下了……」

  景藩老漢激動得簡直有點癡呆了,日日夜夜和老伴念叨著的頭等大事,急也急過,怨也怨過,恰恰就在他覺得最難受的時候,居然輕輕鬆松地由安要那兩片薄嘴皮說出來。他終於盼到了呀!啊啊!

  「訂一份合同先幹著,等待機會轉正。」安國解釋說,「縣上每年都有一些照顧解決複轉軍人困難戶的招工指標哩。只要他幹得好……」

  「安國……」景藩老漢感情真摯地叫了一聲,喉頭哽塞了,「你給我幫了個大忙……」

  「好老哥哩!甭說見外話!」安國義氣地說,「我看見你的境況,心裡難受哩……」

  兩人正說著,又有人來傳報,說是媳婦快要進村了,要安國去安置諸事,迎接新人進門。

  「老哥,你要宣讀結婚證。」安國站起,叮囑說,「你是地方領導嘛!」

  景藩老漢隨之走出裡屋,身體裡象注入了一劑強刺激素。馬駒到馮安國手下去開汽車,他將到公社奶牛場去喂牛,再不在馮家灘這個醬缸裡攪纏羅!主意既定,從心裡到臉上,灰敗的情緒一掃而光,腿腳也輕捷靈便了。他站在庭院裡,指揮小夥子們挪桌移凳,安排新婚典禮的場所。他又追到大門外,叮囑挑著一長串鞭炮的小夥子,要掌握好時機,把炮放響在新人進門的前幾步……

  雞啼時分動身,搭乘頭班汽車進山,喝罷一杯水,吃了兩個自帶的幹饃,從種牛場場長手裡接過韁繩,馮家灘三隊隊長馮馬駒,吆趕著八頭純種秦川牛,步行一百多華里,在鄉村人吃夜飯的時光,從秦嶺北麓淺山區的種牛繁育場,走回坐落在南原坡根、小河岸邊的馮家灘來了。

  一路上,怕把這八頭寶貝種牛累著,他不敢驅趕得太急太緊;為了防備惹下麻煩,他跑前跑後,用樹枝訓戒偷偷把舌頭伸到路旁麥子地裡的畜生。一百多裡路走回來,腰酸腿疼,口焦舌燥,他感到累極了

  雖則累點,小夥子的心勁卻不見稍減。種牛買回來了,秦川牛繁育點的牌子,明天就可以在馮家灘三隊掛起來了,計劃中的第二項隊辦副業也落到實處了。半圓的月亮貼在南原上空的天幕上,河川裡彌漫著吐穗揚花的麥子散發出來的氣息。朦朦月光下,牛娃站在村外溝口的土橋上等候他,嘴裡嚼著饃,口齒不清地迎接他說:「呀呀!你跑得真快!我估摸你得到半夜才回來。」說著,把饃塞進口袋,大聲驚呼,「好大的牛啊……」

  馬駒笑著說:「我一路沒敢耽擱,趕著這些活寶,進不成食堂,坐不得茶棚,碰到有水草的地方,歇緩一陣兒,這些傢伙又亂跑……」

  「好咧。你快回去吃飯。」牛娃從馬駒手裡接過一頭公牛的韁繩說,「你吃罷飯,咱還有好些事要商量哩!」

  「磚場開窯了嗎?成色咋樣?」馬駒迫不及待地問。

  「沒開。」牛娃的口氣瞬間變冷了,「馮大人給兒子結婚,大家都去喝油水去了!」

  「吃一頓好飯,能飽一年嗎?」馬駒也有點生氣,「你給德寬哥說,今晚加班開窯。三拖兩拖,趕收麥子前,第二窯貨裝不進去了。好多事都壞在計劃不能執行……」

  「好。我在飼養場等你。」牛娃痛快地答應著,接著又神秘地笑著催促,「你快回家吃飯。大叔今日間了我不下八回,等你回來……」

  「啥事?」馬駒才出門一天,想不到有什麼事讓父樣這樣著急,「他沒說有啥事嗎?」

  「我看……八成是……給你瞅下媳婦了……」

  牛娃說著,哈哈笑著,吆趕著牛群朝飼養場走去。馬駒走進村子,朝自家門樓走去。

  父親在街門外的皂英樹下站著,煙鍋的火星一閃一亮,未等他開口招呼,已經用親熱的口氣說話了:「噢呀!馬駒回來了,快回屋吃飯。」說罷,搶先幾步走進街門,傳報式地朝裡屋喊,「馬駒回來了,快給娃下面——」

  馬駒剛走進院子,父親又喊:「給娃端洗臉水!」母親在小灶房裡連著應了兩聲,聲調也是歡悅的。馬駒怎能讓母親眼待自己這樣的大小夥子呢!他趕忙自己打了水,噗哧噗哧地洗著臉。

  父子間平日裡很少有在一起親親熱熱交談的時候。他當他的支書,他幹他的隊長。父親很少過問兒子在三隊工作的成敗,無論他外出或者在家,遲回早歸,父親向來是不屑於過問的。父親今晚的情緒一反常態,這是怎麼了?真如牛娃所說的有人介紹對象來,也不必這樣高興嘛!現在,小院裡又傳來父親和母親的爭執:

  「給娃撈乾麵!」

  「娃跑了遠路,吃湯水面好……」

  「小夥子吃湯水面,不耐饑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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