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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算咧!咱村除過一戶老地主,五戶中農,剩下全是貧下中農,甭多費一番手續了!」胡長海斷然說,「時間短,任務重,麥收前要搞出個段落,免得干擾三夏。」

  「可是,黨在農村的階級路線……」

  「那些受冤受屈的人,早壓得一天也憋不下去了!」胡長海從椅子上下來,站在梆子老太當面,沉重地說,「咱們少繞些彎路,該當早一天給他們把套枷打開!」

  「怎麼能是『繞彎路』呢?」梆子老太認真地爭執說,「依靠貧下中農,是党的路線……」

  「你有意見,咱們個別談。」胡長海並不戒意她的話,可也並不打算改變已經定下的辦法。他對支委們說,「大家回去吃晚飯吧!」

  四個支委一轉身全走掉了,好像誰也不願意再聽她囉嗦。梆子老太心裡冒氣,全都把她當什麼累贅一樣討厭了。是誰剛走出門,就在院子裡呼喊起胡長海,也叫他趕快回家吃飯……

  梆子老太似乎感到腳下鋪地的磚塊在下陷,在崩塌,不祥的陰雲愈加濃厚地聚積到胸間。

  無法改變了!無可挽回了!她也不再開口,示威似地猛轉身,走出門去了。給胡長海點難看!

  夜幕籠罩著樹蔭蒼鬱的梆子井。西邊河天相接的地方,有輕煙似的一縷亮光。河川裡的麥苗的氣息,隨著夜風彌漫到村巷裡來了。有人在暢快地談論,日前那一場透雨下得太好了,太神了!與麥子拔節好,與棉花播種也好,與一切莊稼的生長都好極了!

  「經公社黨委批准,將胡振武同志在『四清』和『文革』中受到的一切誣衊不實之詞,全部推倒,予以平反。現決定:一撤銷胡振武家庭地主成分的決定,恢復下中農成分;二撤銷對胡振武作出的地主分子的決定,恢復一切公民權利;三恢復胡振武同志中國共產黨黨員……」

  公社黨委常書記親自宣佈黨委的決定,還沒落音,掌聲就把一切聲音都淹沒了。

  這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時節,歷史將記載這個重要的年代,梆子井的莊稼人,也難以忘記這個年代發生的生動的一幕。

  胡振武渾身顫抖,頭臉上湧下黃豆大的汗珠。這個強硬的莊稼漢子,在他扣著地主分子帽子的整整十三年裡,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誰也沒見過他流一滴眼淚。現在,汗水和淚水從鼻翼兩邊湧流下來了,竟然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幾乎摔倒。站在麥克風前主持大會的胡長海雙手扶住他,兩人抱扶著,「哇」地一聲哭了,同時在講臺上蹲下身去……

  梆子老太作為平反領導小組成員,也坐在主席臺一角,無論怎樣努力使勁,總是抬不起頭來。平心而論,在給胡振武訂地主成分的問題上,她沒有提供什麼虛假的證據。只是在她把他當敵人專政的時候,也許過分了一些……人無法掩飾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被揭穿以後的尷尬情緒,更無法鼓出與幾百雙鄙視的眼睛相對峙相抗衡的力量……

  「歡迎胡振武上馬!」

  一聲粗渾的呼聲剛落,立時激起宏大的響聲,在會場背後的黃土崖上發出迴響……

  「社員胡振漢在河灘開荒種紅苕,是黨的政策允許的事。現在決定:將沒收胡振漢同志的三間瓦房,退賠本人。」

  胡振漢從講臺下爬上檯子,愣呆呆地盯著常書記。梆子井村的莊稼人忽然發現,當年開荒種地的壯年漢子,現在老了!他腰彎背駝,一隻眼睛裡蒙著一層白蓋兒,蒼老成這個樣子了啊!他哆嗦著手,狠著聲問:「你這回說話算話?」常書記沒有回答,瞧著老漢,嘴唇也抖動著,用湧滿眼眶的熱淚回答了鄉村父老。

  教員胡學文十幾年前在報紙上發表的那一篇小故事,「四清」時定為毒草,因為發端于梆子井,也一起平反了。常書記握著中年教師胡學文的手,鼓勵他重新提筆……

  胡振武,胡振漢,胡學文……一擺溜站在主席臺上,接受公社黨委常書記宣佈的平反決定,接受台下幾百個社員同情的目光。三月末的太陽照射著甫源坡根下的綠葉蔥蘢的梆子井,有人在會場剝掉棉衣了,太陽的熱力好強呀!

  梆子老太坐在主席臺一角,心情與在場的莊稼人相去太遠了。如果說胡振武被錯劃為地主分子與她的直接關係不大,那麼胡振漢被定為國家困難時期的暴發戶而被沒收了三間新瓦房,卻是她向工作隊提供的「四十一車紅苕」的確鑿證據,工作隊隊長曾經讚揚她是「睡覺也睜著一隻眼……」胡振漢老漢跌跌撞撞爬上檯子,愣呆呆地問常書記「這回說話算不算話」的時候,梆子老太立時閉了眼,會場裡投射過來的那麼多眼光,簡直要把她擠扁了。

  梆子老太真想離開會場,立即回到屋裡去,把門關緊,什麼人也不要見,什麼聲音也不要聽。她坐過多少次主席臺,從來沒有覺得坐在眾人頭前是如此彆扭!可是,怎麼好意思走掉呢?

  需要平反的人太多了,啊啊!輪到胡選生了!梆子老太更加惶惑了,頭上直冒虛汗。

  「胡選生同志,你的問題平反了。」常書記宣佈過平反決定以後,徵詢被平反者的意見,「你和家屬還有什麼意見,要求,儘管說。」

  胡選生頭也沒抬,只是搖搖亂蓬蓬的腦袋。

  「常書記!你不知……」胡選生的父親胡大腳,擠到台前來,濺著唾沫星,急頭急腦地說,「把娃的好前程毀了哇!人家軍隊上原先要……」

  胡選生一把把老漢扯得坐在地上了。

  會場裡響起輕微的笑聲。大夥笑胡大腳可愛的愚笨的舉動。能給選生平反,再不按前科犯對待;徹底否定選生娘是地主小姐的說法,再不按逃亡地主去對待;徹底否定對你胡大腳兵痞的看法……還不足夠你胡大腳和那位河南籍老伴暢快一番嗎?居然提出選生毀不毀前程的事……

  在那陣輕微的善意的笑聲中,梆子老太愈加覺得如坐針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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