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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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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捕胡選生的吉普車剛一開出梆子井,村民們一股水似地湧進胡大腳家窄小的院子。女人們安慰嚎啕大哭得嘶啞了嗓子的河南籍女人,男人們勸解雙手抱頭唉聲歎氣的胡大腳,悄聲怨罵那個瞎心眼的梆子嘴……太過分了! 「啊呀!這個梆子嘴,不知給外邊來的人,都胡說亂道了些啥……」 「甭想從她嘴裡聽到一句吉利話!」 「上頭來人盡聽她瞎彙報……吹脹捏塌,好事說瞎,全由她叨咕!」 梆子井村的莊稼人都養兒育女,悉心盼望自己的兒女將來比自己活得更有出息,頂好能到外部世界裡去幹一番事業。那不僅是單純的經濟收益上的實際利益,重要的是標誌著作為父母教養兒女的光榮啊!儘管他們自己在梆子井村裡不打算加入共產黨,甚至開會時總朝拐角擠,甚至甘當落後;但他們幾乎一律誠心地希望兒女們在學校,在部隊,在工廠或記不清名號的單位裡,積極工作,思想進步,最好能加入共產黨,能提拔幹部……解放以來形成的新的社會觀念是:黨員和幹部是一切角角落落裡的優秀分子,是好人的同義語,處處受人敬重和愛戴啊! 現在,梆子井村的父親和母親們不能不切身考慮:如果自己的兒女將來參了軍(或服現役),上了學(或已在校),在西安或外省工作的話,要入黨,要進步,仍然與梆子井村的現任領導有割不斷的關係哩!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仍然得由梆子老太向你所在的單位證盼一家老少乃至骨頭早已化成泥水的上幾輩祖宗,究竟是好人或者是壞人!誰家幾代人中沒有一點紕漏和過失呢?梆子老太實實在在叫他們不放心呀!豈止僅僅是同情胡選生的厄運?一個盼人窮、瞎心眼的婆娘,能指望給你的兒子和女兒說什麼好話嗎?甭想! 於是,在胡大腳家的院子裡,七嘴八舌,亂口紛紛,把梆子井村幾年間所有人的倒黴和劫難,都有根有筋地與梆子老太聯繫起來了。梆子老太的存在,顯然已經對全體村民都構成一種潛在的威脅:只要她健在,只要她手裡還攥著那個「紅圓木」(印章),他們就怕怕……誰能保證那不祥的梆子似的聲音不會敲響在自己的頭頂呢? 第七節 光榮的孤立 梆子井村貧協主任黃桂英被階級敵人毆打的嚴重事件,震驚了公社和縣上貧協的領導同志。他們或騎自行車,或坐吉普車,先後趕到南源坡根下的偏僻的小村莊來,帶著沉重的心情,表示關切和慰問。 梆子老太深受感動,當著領導人的面,流出擦不幹的淚水。她艱難地用胳膊撐起身子,想坐起來,躺著和縣上的領導說話,太沒禮節了。領導人親切地按住她的肩膀,堅決地勸慰她繼續躺著,安靜地養傷,不能亂動,不必講究禮儀,養傷要緊呀!她就躺著,仔細認真地聆聽上級領導熱心熱腸的鼓勵的話。她感到無上榮光,甚至受寵若驚。好呀!讓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都瞅一瞅,縣上的坐小車的大領導親自看望黃桂英來了!梆子井任何一位莊稼人生瘡害病,甚至老死病逝,除了他們的親戚來看望,公社和縣上的領導看望過哪一位普通莊稼漢呢?她的心情十分好,胡選生的辱駡帶給她的是難得的榮耀,而他自己現在則蹲到縣公安局的拘留所裡了。她向領導表示,自己決不怕打擊報復,在梆子井這個階級鬥爭越來越尖銳複雜的村莊裡,為貧下中農掌好印把子…… 所有來訪的人,無不為這個五十歲的鄉村老太婆所表現出來的鬥爭精神所感動。縣貧協主任當著梆子老太的面,指示隨身前來的小秘書說,把黃桂英同志的事蹟整理出來,印發到各級貧協組織,學習她的鬥爭精神;而且誠懇地做著自我批評,因為官僚主義,竟然沒有發現這樣一位富於鬥爭精神的好同志…… 梆子老太抱養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白天守候在身邊炕前,默默地遞水遞飯,晚上就由景榮老五來代替侍候了。 「你覺得怎樣?」整整躺著五天了,仍不見梆子老太康復,景榮老五有些焦慮,「腰還疼不?」 「輕是輕些了,腰還是疼得翻不過。」梆子老太皺著眉,很痛苦的樣子。 景榮老五一聲歎息,就低下頭去默默地抽煙。不管怎樣,她和他過了大半輩子,老夫老妻了。她被一個晚輩的年輕後生打傷,他心裡難過。他不能解除她的痛楚,也體味不到她疼痛的程度,只是這麼一直躺下去,他很擔心,萬一癱瘓了咋辦?他是那種膽子小而不願招惹是非的手藝人,就說:「要是還不減輕,我拉你到城裡大醫院去檢查,看看傷沒傷著骨頭?」 「過兩天再說……」梆子老太有氣無力地說。 這時候,會計送來一張通知。 「啥通知?」梆子老太躺著問。 「公社召開『活學活用講用會』,通知你參加。」會計回答說,「明天上午八點,會期三天。」 會計走了以後,景榮老五勸說,「你有病,另派旁人去吧!」 「旁的會不開沒啥,這個會非開不可!」 景榮老五正想認真地勸解,未及開口,卻吃驚地看見,剛才哼哼卿卿痛苦呻喚著的老婆,忽地一聲坐起來,一把掀掉被子,旋即溜下炕來,雙手緊著褲帶,像要出征的將軍。他一下子愣住了,忙問:「你——病沒好哩……」 「好了!」梆子老太賭氣似地說,「我一沒傷,二沒病,讓那娃子乖乖蹲勞改窯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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