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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黃主任,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就忍不住,想問你個問題——」胡選生冷聲靜氣地說,「關於我爸和我媽的歷史問題,做結論了嗎?」

  梆子老太愣住了。在這個年輕的復員軍人的冷靜的語氣裡,感覺到了蓄久而又壓抑著的憤怒;那一雙被蓬亂的頭髮掩遮下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憎惡的冷光;因為外表上努力做出平靜,反倒使他那種憤恨和憎惡的怒氣更顯得深沉和不可壓抑,像暴雨降落之前的靜寂中掠過的一股風,帶著冷氣,直透進梆於老太的骨縫。

  「你爸是貧農,你媽也是貧農,這不含糊。」梆子老太乾脆地說,絲毫也不拖泥帶水,「沒有做不做結論的事嘛!」

  「說我媽是逃亡的地主小姐的事,從何說起呢?」顯然是經過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選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裡要說的話,一句咬到要害處,「我想問個明白。」

  「那是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梆子老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仍然和氣地解釋,「群眾意見嘛!要正確對待,相信群眾相信黨嘛!」

  「群眾意見我不計較。」胡選生說,「如果有人以黨和群眾的名義,把這些專門害人的謠言當作事實,給我裝進檔案,我就會成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子……背一輩子黑鍋!」

  「咱們……沒有……這樣看待你。」梆子老太心裡發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來是不好對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我怎麼能不背包袱呢?」他眼皮一翻,緊緊盯住梆子老太的眼睛。他想說,你給部隊外調幹部的一席談話,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還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繼續談他早就要談清楚的問題,「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爸我媽的歷史調查清楚,做出結論。要是證據確鑿,我當逃亡地主的狗患子,算我活該!」

  「我們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那應該再想辦法去查!」

  「不好辦哩……」

  「光說『不好辦』不解決問題。我背著黑鍋哩!」

  「群眾意見嘛!正確對待……」

  「什麼『群眾』的什麼『意見』嘛!」胡選生終於忍不住大聲說,「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財東一身爛帳,萬般無奈,賣壯丁給人家還錢,你說他是兵痞!誰家裡有一絲活路,願意拿性命冒險換錢?俺媽家在河南,窮得要餓死了,才賣給財東家當丫環。俺爸從刮民黨隊伍裡偷跑了,躲到財東家扛活兒,看見財東把個窮丫環打得半死,鎖在柴禾房裡,他可憐窮漢人,救了她,兩人逃回陝西……咱村人誰個不知,哪個不曉?你不想想,憑俺爸一個窮漢人,能勾引來地主家小姐不能?你……」

  「我早就說過,是群眾大字報上寫的嘛!」梆子老太無法應付了,只是勉強地重複她領略到的這句政策性十分廣泛的話,「群眾在恁大的運動中……難免有不太實際的話寫到大字報上……」

  「哼!我說——」胡選生無可奈何地冷笑著,「如果有人貼大字報說,你不生娃,是當姑娘的時候,讓野漢子給搞壞了……你能正確對待嗎?」

  梆子老太一哆嗦,眼睛裡起霧了,黑了。這樣刻毒的辱駡,從一個晚輩後生的嘴裡吐出來,像迎頭澆來一盆屎尿,她被嗆得張不開口了,嘴唇顫抖,眼前發黑,腦子裡嗡嗡響,幾乎昏厥了。

  「反正……我背一輩子黑鍋了……活著有啥意思!」胡選生怏怏地轉過身,眼裡泛出惡毒的報復以後的得意神氣,似乎什麼都在所不惜了,他出夠了氣,準備走了。

  「你放你媽的臭屁!」梆子老太一下子從沉重的打擊中醒悟過來,蹦前幾步,把一口唾沫噴吐到選生臉上,罵起來,「你狗日翻了天了!」

  胡選生抹著鼻臉上的唾沫,陰冷地笑著:「看看你……這下也不能『正確對待群眾意見』了吧?」

  梆子老太更加氣急,一摔手,就抽到選生的臉上,再揚起手的時候,就被選生鐵鉗一樣有勁的大手攥住了時腕,她伸出另一隻手,掐住了選生的領口,鈕扣一個個掙斷脫落了。

  胡選生沒有想到會打架,原來只想罵幾句出出氣罷了,他突然有些後悔,和一個老太婆打架,太沒意思了,他甩開她亂抓亂撩的手,準備擺脫,不料梆子老太突然趴在地上,雙手抱住他的左腿,大哭大喊:「救命——」

  胡選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麻纏,打不敢打,一個老太婆怎能招架得住他的拳腳呢?擺脫又擺脫不了……突然,小腿上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咬了他一口。小夥子疼得難以忍受,又聽著她虛張聲勢的哭叫,憤恨的火氣噴湧而出,抬起另一隻腳,照梆子老太的屁股踢去——

  這一腳,可能結果梆子老太的性命,從而釀成人命案件,至輕也會踢得梆子老太皮爛骨折。幸虧門外撲進一個人來,連滾帶爬地撲倒在兩人跟前,恰到緊要關頭,抱住了選生剛剛抬起的腿腕。選生自己始料不及,身體失掉平衡,摔倒在院子裡。

  來人是胡選生的父親胡大腳。他早已從兒子的言行神色中窺察出來某些異常的神態,暗暗地監視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生怕鬧出亂子來。他的心計沒有白費,恰到好處地制止了一場可能釀成的禍事……

  這件事處理得十分及時,三天沒過,胡選生被縣公安軍管會拘捕了,性質定為階級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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