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梆子老太 >  上一頁    下一頁


  景榮老五看著別人這樣不尊重自己的婆娘,臉上像挨了鞋底,氣得端起碗回到屋裡,再不到梧桐樹下乘涼吃飯了,也狠狠地噤斥梆子老太,不許到老碗會上去,更不要在人家吃飯的時候去串門子。

  梆子老太在屋裡寂寞地吃飯,三五天后也就習慣了。聽見鐘聲,她撈起鋤頭或鐵鍁就去上工,工分是不能不掙的。走到村口,碰見蓮花,她按照鄉村人見面時的禮儀隨便問:「吃飯了沒?」

  「吃了。吃的大肉白米飯。」蓮花高喉嚨大嗓門,連珠炮似地數說起來,「昨日吃的肉菜米飯,今日吃的米飯肉菜,明日還是……」

  「蓮花,你這叫做啥?」梆子老太受不住這樣的奚落,臉孔煞白,「隨便招呼你一句話嘛!」

  「我知道你愛打聽,就自動給你彙報。」蓮花嘻嘻哈哈笑著,全不把比她長兩輩的梆子老太放在眼裡,肆意挖苦,「讓你眼紅,讓你嘴裡流涎水,讓你盼人窮……」

  梆子老太真想破口大駡,無奈蓮花卻嘻嘻哈哈笑著,自己又不好翻臉,想想鬧騰起來,別人明知蓮花無理,卻不會同情自己,也就忍受了這辱踐的話……哎噓!

  第四節 真成了一種毛病

  困難的局面沒有延續多久。三年沒過,梆子井村像一個被突發的霍亂擊倒的壯漢,虧損的機體逐漸恢復,又顯出生命的活力。沒有人再為三五十斤救濟糧而在眾人面前抹鼻涕眼淚了;王木匠家的一頓餃子,再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妒羨,以至鬧出糾紛了,屬￿一種很普通的麵食花樣了……作為梆子井從嚴重困難之中完全恢復豐衣足食的標誌,社員胡振漢首先在梆子井村撐起三間新瓦房來。

  梆子井村東頭,胡振漢扒掉了居住多年的窄小而又破爛的兩問廈屋,蓋起三間新房,青磚紅瓦,新式開扇的寬大門窗,豎立在左右那些舊式廈屋的建築群中,宛如一個風韻韶華的姑娘亭亭玉立于一堆佝僂駝背的老太太之中,更襯托得出眾顯眼。幾天來,男女鄉親趕到了村東頭,仰起頭,參觀讚歎一番,向胡振漢夫婦表示熱心熱腸的祝賀。

  莊稼人啊!過了多年集體化生活,再不講置買土地羅!三大心願就只剩下蓋新房和娶媳婦這兩件大事了。他們拼命掙錢,攥緊拳頭攢錢攢糧食,盼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撐起一幢寬敞的大瓦房來。他們對於旁人勤儉操持日月所積攢下的令人眼熱的成果,由衷地表示羡慕和欽佩。

  梆子老太也到村子東頭來參觀了。她來的那天,湧湧而來的勢頭已經過去。她原不想來參觀,怕胡振漢兩口子又犯疑,在家忍耐了兩天,還是不能排除那新房的誘惑。別人都能去看,自己為啥不能呢?胡振漢家和她住得相距甚遠,沒有利害糾葛,那兩口子人又厚道老好,看看怕什麼呢?她心裡提示自己:只用眼看,不動嘴說話。她隨兩三個女人一起走進新房跟前,眼前豁啦一亮,紅色的機制大瓦在陽光下閃亮放光,紅磚頂柱,白灰勾縫,這無疑是梆子井村頂漂亮的一座房屋了。

  同來的那幾位女人,在新房前和振漢婆娘說笑,講恭維話,說他們夫妻能吃得苦,能節儉過日月,蓋起這樣好的房子,太不容易了。不聽這樣的恭維話則罷,越聽越使梆子老太心裡不服氣,她努力使自己保持臉面上的平靜,心裡卻嘲笑那些說著廉價的恭維話的女人們,太不曉得世事了。梆子老太心裡再清楚不過——

  前年春天,政府發佈了「六十條」,准許社員開荒種糧食的政策一宣傳,振漢兩口子就紮進小河中間的荒草灘裡,彎著腰,撅著屁股開荒,接著就栽下了紅苕秧兒。這是河水分流改道以後,在兩股流水之間逐年淤積起來的一片孤島;

  「河灘地不成業產」有人勸振漢。

  「再好的莊稼,招不住一場洪水。」有人斷言。

  「我是碰運氣哩!」胡振漢笑笑,態度平和,「碰不上大水,收一料算一料;碰上大水沖了,拉倒。我不過攤了幾個秧子錢,汗水不算成本!」

  那終年荒蕪的沙灘上,漲水裡攜帶的腐枝爛葉,層層淤積,倒很肥沃。紅苕的葉兒黑油油地發亮,稠密的藤蔓覆蓋了沙灘,三畝大的一片,該收穫多大一堆紅苕呀!好多人站在村口的場楞上,眺望河石粼粼的沙灘上的那一片綠洲:要是躲過了洪水,振漢就該發財了。

  胡振漢也鬼得很,不等秋收,早早地割去青綠的葉蔓,挖收紅苕了。秋收開始前的整個半個多月時間裡,兩口子天不明起來,在薄霧籠罩的河心裡開始揮動撅頭,直到天黑,拉回一車又一車紅溜溜的紅苕來。三畝地的紅苕剛剛收穫完畢,一場預料中的洪水從那塊綠島上齊刷刷漫流過去。梆子井村的莊稼人大聲驚歎胡振漢神機妙算,運氣真是太好了!甚至有人傳說振漢天天夜晚星齊以後給河神燒香叩拜,才得到河神的保佑云云……不管旁人怎樣說,胡振漢可是冒了一身冷汗,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那兩口子也真詭!他們挖下紅苕,順手用蔓葉蓋住,害怕過往小河的人看出紅苕堆子的大小,等到天黑,借著星光,用架子車拉回村裡來,一般社員已經扯起了鼾聲,誰也估摸不清究竟收穫了多少紅苕。可是,胡振漢兩口子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喘著粗氣,把裝滿紅苕的架子車從塄坎下的漫坡道裡拽上村子的時候;村邊榆樹蔭影裡,站著梆子老太,義務替他們計數,累計下一個確切的數字:四十一車……

  梆子老太從胡振漢家觀賞新房回來,走過梆子井村的街巷,心裡十分鄙視那些向振漢婆娘盡說恭維話的女人。她們糊裡糊塗地恭維她勤儉持家過日月,蓋起這樣排場的三間瓦房大不容易了。屁!梆子老太心裡清楚不過,那四十一車紅苕,現在變成磚、瓦和木料,撐起在梆子井村東頭了!這些糊塗的女人們難道忘記了?剛剛過去的三年困難時月裡,市場上紅苕的銷價是一元人民幣買三斤……不過,直到梆子老太走進自己的院子,也沒有跟任何人說出自己的發現。可以藐視那些糊塗的女人,她卻不便說出自己的發現。政策鼓勵社員開荒種糧,胡振漢沒有什麼錯處,自己說出來,不是正好應了「盼人窮」的綽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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