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梆子老太 >  上一頁    下一頁


  梆子井村的胡學文,在十裡堡鎮上的小學校教書,很受人敬重的,這是小小的梆子井村的莊稼院裡脫出的第一位先生,有文化的人呀。他戀愛了一個媳婦,結婚三年了,那女人仍然不見「有」的徵兆。梆子老太於是推測到,教員胡學文之所以能不花彩禮揀便宜自由來一個媳婦,正是她有這個可怕的毛病,才甘願讓他「自由」。

  梆子老太抑制不住這個重要發現的興趣,湊到二嬸跟前,還沒開口,二嬸已經藉口躲開了。這個嘴快卻又膽小的老婆子!

  「你看出沒?學文媳婦不開懷……」梆子老太又湊到年輕的根生媳婦跟前說。

  「你怎麼知道呢?」根生媳婦問。

  「三年了,沒見肚子有啥動靜。」梆子老太說,「要是能生,早該生了,新社會結婚年齡大……」

  「你把寶納到空裡去了!」根生媳婦笑著說,「人家兩口子商量好的,自己不生。」

  「那能由得人麼?」梆子老大不屑地撇著嘴,「能生的不想生不由人,不能生的想生也不由人。」

  「人家文化人,能得出奇!」根生媳婦神秘地說,「那小兩口……避哩……」

  「能避得過麼?」梆子老太咄咄逼人地問。

  「聽說……學文戴著……橡皮套兒……嘻……」

  「哈呀!天上的事!」

  梆子老太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嘲笑年輕的根生媳婦竟會相信這樣荒唐可笑的什麼橡皮套兒的事。不能生養的學文媳婦,為了遮醜,為了護短,居然放出男人在那東西上戴橡皮套子的煙幕來,她才不信哩!她頭二三年裡沒有懷娃娃的時候,阿婆為了遮醜也給人家說,那是景榮長年在外鄉彈棉花,遇不上茬兒……

  農業社社長胡長海在給鋤麥子的女人們宣佈歇息的口令以後,梆子老太剛剛坐到大渠沿的白楊樹下,教員胡學文的媽媽手裡提著小鋤走過來,開口就問:「老五家的,我問你,你憑啥說俺媳婦不開懷?咹?」一開口就能沖倒人,全是一派鬧事的架勢。

  「我……」梆子老太猝不及防,口語短澀,無言應對,吱唔說,「我也是……操心學文媳婦……」

  「誰家媳婦要娃不要娃的事,要你操心?」學文媽媽寸步不讓,直逼不退,「你操心你自個去!」

  「我……」梆子老太退躲不及,又被揭著了短處,無力辯白說,「我真是……好心……」

  「好心留給自家用!」學文媽媽毫不領情,一味進攻,「我看你是『盼人窮』!盼得人家跟你一樣,不會織布,不會要娃娃。」

  梆子老太徹底敗陣,羞辱得難以還口。好在社長把學文媽媽拉扯走了,漸漸平息下來。鋤麥的婦女們不作勸解,反倒仨人一堆,五人一夥,竊竊議論:

  「嘴長話多!你管人家要娃不要娃的事做啥?」

  「她不會要娃,也盼人家不能要!」

  「嘻!『盼人窮』……」

  昏黃的煤油燈光裡,景榮老五坐在木凳上,把工分本本交給女兒,讓她代替爸爸到隊辦公室裡去記工分。他早已掛起那把彈花弓,在農業社裡掙工分了。支使開已經懂事的養女,他開始詢問梆子老太和學文媽媽犯口角的原因。她說自己平白無故受人家欺侮,竟然流下委屈的眼淚。他靜靜地聽完,不動聲色,沒有絲毫暴發起來去和學文媽媽雪恥的火氣,反而平靜地勸誡說:「農業社裡大幫人馬幹活兒,人多嘴雜,一句閒話出口,立馬傳得滿村都知道了。咱只顧做活,甭說長道短。」

  沒有得到男人的支持,也沒有遭到訓罵,梆子老太倒也心安。景榮老五把彈花弓擱到木樓上去了,灰土已落下厚厚的一層;他的彈花技術不得施展,手裡也短缺了活便零錢,常常鬱悶不樂;對梆子老太招惹的是非,不管有理沒理,他都煩膩。梆子老太根本沒指望這樣的男人為她撐腰壯膽,尋到學文家門下去幹仗。

  景榮老五繼續說:「社長派咱做啥活兒,咱就幹啥活兒;只做活兒,甭多嘴……」

  梆子老太把簡單的飯食擺到男人面前,不應諾也不反對他的處世方式,心裡卻覺得悶氣,眼前似乎浮現著學文媽媽惡氣逼人的眼睛,耳朵裡響著那些偏向學文媽媽的議論……盼人窮……

  盼人窮,是梆子井村莊稼人對那些嫉妒心特別強烈的人的貶稱。自己無能,盼別人也無能;自己受窮,盼旁人比自己更窮;自己倒黴,盼別人更加倒黴……這是一個令人鄙夷的雅號,居然隨便安派到梆子老太頭上來了!

  像是故意給梆子老太示威似的,教員胡學文的媳婦,沒過一年,果真生下一個娃娃來,足見根生媳婦說的「避著」的話是實事了。梆子老太想在梆子井村盼得一個伴兒的希望徹底破滅,看來繼有的希望也很茫渺,也就沒有耐心再去關注誰家媳婦遲「有」早「有」的事了。她的興趣,隨著生活的突然變化而迅速轉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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