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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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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污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口洗罷臉,不取來書站在庭院裡朗聲誦讀。他大聲朗湧,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拐杖,才辯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濕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了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了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們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煙。吸煙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昨麼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托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著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裡族裡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裡,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在這個奇異的夢後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一個春天,五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和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軍人來到白鹿村,尋向白靈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導到白嘉軒門口,指著那個在臺階上曬太陽像狗一樣蜷彎著腰的老人說:「這是白靈她爸。」六個人連接和老漢握手。白嘉軒很不習慣握手拉胳膊的親昵動作,甚至有點反感地說:「要說啥要問啥儘管說儘管問,捏我老漢的雞爪子做啥?」六個人中的一個說:「老人家,我給你說件使你老傷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軒不屑地笑笑:「你們小瞧老漢了!」那人就說:「白靈同志犧牲了……」白嘉軒「噢」了一聲,微微揚起脫光了頭髮的腦袋,用保剩下一隻明亮的眼睛瞅著藍天上的太陽沒有說話,有關女兒白靈的記憶開始復活。那人從提包裡取出一塊黃地上刻著「革命烈士」紅字的牌子交給他,他接到手裡看了看,依然沒有說話。那六個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白嘉軒這時才問:「靈靈怎麼死的?」六個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說死亡的具體情況,只是籠統地說共產黨領導勞苦大眾進行革命犧牲的先烈成千上萬,讚揚白靈是個忠誠于党忠誠於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軒接著又問死亡的具體時間。軍人還是籠統地說:「十二月。」白嘉軒問:「你拿莊稼人的曆法說。」軍人抱歉地笑著:「拿農曆說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軒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來,往地上一拄,斬釘截鐵地說:「陰曆十一月初七!」六個人驚訝地面面相覷,問他怎麼知道的?白嘉軒以不可動搖的固執和自豪大聲說:「我靈靈死時給我托夢哩……世上只有親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渾身猛烈顫抖著哭出聲來…… 最終弄清白靈死亡過程的人是作家鹿鳴。這已經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軒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兒靈靈死亡的具體情況。鹿鳴翻閱一本專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雜誌時發現了白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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