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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兒媳從最初的驚嚇愣呆中清醒過來,才突然意識到豆芽裡的麥草是怎麼回事,羞辱得無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來,聽著阿公的腳步聲響到上房東屋,接著就是門閂迅猛關插的響聲。她不知不覺從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了。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草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裡洗刷後又回到廈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緔鞋用出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從這一天起便不再說話,阿婆吩咐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廈屋腳地搖動紡車,可怕的是在紡車悠揚徐緩的嗡嗡聲裡,眼前依然再現阿公醉酒時摟肩捏奶的情景,身體裡頭同樣發生那種被摟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時的奇異感覺,她默不做聲地任憑那種感覺發生和消失,期待那種感覺駐留更久……這種啞巴式和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進入秋末冬初時,她除了做飯以外再無事幹,從早到晚盤腿坐在紡車前紡線線。那是早飯後,她紡罷五根棉花撚子剛接上第六根拉出線頭兒,突然從身體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種被熔化成水的酥軟,迫使她右手丟開紡車搖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撚子,雙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塊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樣倒在紡車前渾身抽搐顫慄。她期望這種美麗的顫慄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卻猛乍聽見腦子裡嘎嘣一聲,有如棉線繃斷的響聲,便一躍而起跑出廈屋,跑出街門,跑到村巷,直沖進阿公供職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過抓藥相公遞過來的三包中藥,卻沒有當即起身,他想給親家冷先生進一步解釋冤情,卻又無法開口,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解脫自己的難堪。不說吧,又太冤枉,又擔心冷先生把他也認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無動於衷地啟發他說:「你先回去煎藥。」鹿子霖終於沒有張得開口,便提著藥包出了門。冷先生送到門口叮嚀一句:「服了藥有啥動靜,你來給我說一下。」

  兒媳拒絕服藥。鹿賀氏熬煎好中藥潷在小黃碗裡端給兒媳,兒媳說:「我沒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賀氏哄她說:「補養身子。」兒媳反而說那是毒藥,想毒死她給阿婆離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廳聽著,就給鹿賀氏搖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這一陳瘋病過去了再說。看來兒媳的瘋病是一陳瘋一陳好,屬￿陳發性的。果然兒媳了一陳安靜下來,鹿賀氏把藥再送去時,她就一口氣下去了,喝了沒過一鍋煙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夢中大聲親昵地叫著:「爸,把我摟緊摟緊,摟得緊緊兒的!」鹿賀氏從窗縫裡往裡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她走進上房東屋,對鹿子霖說:「這不要的臉貨得的是淫瘋病。」鹿子霖心裡暫得寬舒,無需再向鹿賀氏辯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了,於是說:「我早就看出這病的名堂不好明說。」鹿賀氏說:「得這病的女人一見男的就好了,吃藥十有八九都不頂啥。」鹿子霖默認而不言語。鹿賀氏說:「你去城裡尋兆鵬,磕頭下跪也得把他拉回來,跟那個不要臉的貨睡一夜,留個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說:「到哪達尋呀?」鹿賀氏說:「你悄悄去打聽,問問兆海也許能摸清他哥的住處……」鹿子霖說:「等這三服藥吃完再看。」

  兒媳吃罷三服藥,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兩天藥,想看看藥勁散了以後還瘋不瘋。那天後響,兒媳清醒過來,竟然捉住笤帚掃起院子。鹿賀氏從自家窗裡瞧著她優雅的掃地動作心頭一熱。這時候鹿子霖走進院子,兒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張狂起來,嗄嗄嗄笑著揚起笤帚說:『爸,你喝醉了我來扶你上炕。」鹿子霖驟然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進上房東屋。第二天他就進城尋鹿兆鵬去了。

  兒媳這回犯病更加嚴重,一天比一天瘋得時候多,好的時間少。鹿賀氏不得不叫來鄰居女人幫忙給她硬性灌藥,兒媳不見好轉,日見瘋勁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來,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賀氏說:「兆鵬跟白家女子過活到一搭咧!」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跟本摸不清他的蹤影。」他隨後對冷先生悄悄敘說了進城找兆鵬和白靈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說:「你把藥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交給鹿子霖一包藥。這服藥灌下去以後,兒媳睡醒來就啞了,只見張嘴卻不出聲音。鹿子霖皺皺眉沉呤著問:「這服藥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藥輕不治病!」鹿子霖覺得女人根本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著:「只有冷大哥才敢下這樣重的藥底子!」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幹,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淨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現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

  白嘉軒對鹿家這樁家醜自始至終持一種不評論態度。這樁醜聞從頭一天發生就傳遍白鹿原的許多村莊。白鹿村是醜聞的發源地,早就紛紛揚揚了。有的說鹿子霖和兒媳有那號事,有的卻截然信不下去;說有的人是根據鹿子霖一貫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斷的,語氣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過,還和原上好多村子誰誰家女子都有過;鹿子霖喜好當幹大,在好多村子認下十多個幹娃。「娃的幹大,娃他媽的麻達。」凡是鹿子霖認作的幹娃的母親都是有幾分姿色的,掛上幹大的名號,和幹娃他媽來來往往顯得非常正常了。說鹿子霖不會有那種事,是堅信鹿鄉約還不至於無恥到畜生的程度,關鍵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沒吠出和鹿霖有那種事的任何一句具體細節,僅僅只說鹿子霖跟她好,那不過是守寡熬急了急瘋言浪語而已。這種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閒扯一通沒有人做出裁決,屬￿自然流傳。白嘉軒不僅不說,連這類話也不聽,遇見有人說這類話,他就掉頭拄著拐杖走開了。平心而論,他傾向于說鹿子霖有那種事的看法。他早都認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實際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許多事,儘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有的事看見了認准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握住什麼事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這件醜聞之所以不能說,關鍵是背後有個冷先生。罵鹿子霖一句,等於罵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臉上。白嘉軒及時走進中醫堂,達觀而不無惋惜地對冷先生安慰說:「當初為了兩家好,沒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沒有早知道喀抓緊給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習俗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上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柱著拐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裡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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