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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白嘉軒從族人熱烈反響裡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感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人們對族長白家的德儀門風再無非議的因由了。他依然柱著拐杖佝僂腰走進家門走出街巷,走進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備耕觀望麥子成穗的成色,聽孝義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氣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見笨拙愈顯癡呆的鹿三對著煙鍋吸一袋旱煙,在村巷田頭和族人們聊幾句莊稼的成色討論播種或收割的時日,並不顯示工業品長老子的傲慢或聲勢。決定棉花下種的那天後晌,他丟了拐杖跨起盛著經過拌灰的棉籽的竹條籠,跟著兔娃屁股後頭往犁溝裡拋點棉籽兒。他不是怕孝武孝義撒籽不勻,而是想在濕漉漉的田地裡走一走。他不是做示範,而是一直堅持幹到把那塊棉田種完,才跟著兒子們一起于傍晚時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兒媳侍候上來的小米黃粥喝得起了響聲,聲音像扯斷一幅長布。白嘉軒心情很舒適地對兒子們說:「人是個賤蟲。人一天到晚坐著渾身不自在,吃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惶兮兮。人一幹活,吃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兒子們不甚理解地笑著。那一晚白嘉軒睡得很踏實,直到孝武在院子裡失魂喪魄吼叫他才醒來,醒來就看見了窗戶上亂閃亂射的電光。白嘉軒聽院子裡驚慌壓抑的哭聲。那是兒媳和孫子們被嚇的哭聲。他斷定又有土匪進屋,反倒緩緩穿戴齊備才去開門。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開門板將他撞翻在地,他們就在屋子裡搜查起來,有人抓著他的衣領把人拎起來喝問:「人呢?」

  「你尋誰?」白嘉軒問。

  「還裝還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們搜誰。」

  「你的共匪女子白靈藏哪兒?」

  全家人都被驅趕撕抻出來集中到庭院裡,由一個人拿著手槍威逼著統統蹲到地上,另外大約五六個人把每一間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櫃瓷甕面缸都統統抖翻了了,柴禾也給掀倒了,各種農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聲音連續不斷,那些人最後全都空著手來到庭院裡繼續喝問:「快把人交出來!」白孝武壯起膽子說:「她多年都不認這個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已經得著消息,她逃回家鄉老家了。」白嘉軒說:「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會回家。她早都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說了一通威脅恐嚇的話就竄出門去。白嘉軒吩咐家人儘快收拾好被搗亂了的家具,可是兒子和兒媳們全圍聚到老祖宗白趙氏的屋裡,白趙氏放聲長哭,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聲哭叫著「靈靈娃也婆想你呀……」惹得眼軟的兩個孫子媳婦也都抽泣垂淚,白嘉軒對母親喪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點生氣地說:「你還想那個海獸做啥?」白趙氏益發氣息了:「都是你……把我靈靈娃……逼到這地步……」說著竟從炕上溜下來往門外走:「你不要女,我還要孫女!我到城裡尋去呀!」白趙氏不是威逼白嘉軒,而是她真實的思。她老大年紀小小尖腳憑著一門焦慮的心勁往外撲,孝武孝義和兩個孫子媳婦竟然拉不動。白嘉軒換了妥協的口吻乞求母親:「黑天咕咚你怎樣出門?讓孝武明日一早到城裡去尋?」在眾人勸慰下,白趙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驟然而起的家庭內部的混亂局面暫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時卻又進一步加劇了。原上的幾家親戚先後接踵進門,報告著同樣的恐怖遭際,幾乎同一時半夜時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裡翻箱倒櫃進行搜查,說話的口吻和用詞都是驚人的一致:「把共匪白靈快交出來!」白嘉軒無法向親戚解釋共同劫難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對這件事的嚴重性的看法。最後到來的是朱先生,他的書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後朱白氏就催他上原來問問究竟。朱先生拐個彎先走了一趟縣城,向孝文述說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說:「據你說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斷,肯定是軍統。」朱先生看見嘉軒又看見那麼多諒慌失措的親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說,「孝文說那幫子人是軍桶。」白嘉軒睜大驚疑不解的眼睛問:「軍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入靜,白孝武從城趕回家來,才大略說清了災變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裡來給學生訓話,遭到學生的謾駡和追打,甩出頭一塊磚頭的就是妹子靈靈。白嘉軒全神貫注地聽著,不禁失聲「噢」了一下又繃緊了臉色。白趙氏驚恐地瞪著眼露出可憐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敘說,二姑家的皮貨鋪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說不清白靈的去向,卻交待了咱家的親戚。白嘉軒又「噢」了一聲,問:「還聽到啥情況?」白孝武說:「二姑們也就只說了這些情況。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養傷,皮貨鋪子給封了,說是犯了窩藏共匪罪……」白嘉軒說:「真對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靈和鹿兆鵬在棗刺巷度過了一段黃金歲月。鹿兆鵬遵照省委的指示暫且留在城裡做學運工作。日本侵佔東北三省,中國國內局勢發生重大變化,新的震盪已經顯示出諸多先兆。鹿兆鵬說:「太陽旗像一面鏡子插到中國東北,把中國政區上大小政客的嘴臉都暴露無遺。」白靈熱烈地贊同說:「日本侵略者的鐵騎驚醒了中國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惡。昨天,連以委員長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學裡,也帖出了一張要求政府收復東三省的呼籲書。!白靈已經成為省立師範學校的學生自治會主席,正在籌備建立一個大中學校抗日救國統一指揮機構,把各個學校自發分散的救亡活動統一步調統一行動。鹿兆鵬對白靈的活動能力組織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學校工作方面白靈比他還要熟練。鹿兆鵬在白靈的幫助下,秘密會見各學校的學生領袖,把共產黨的意見傳輸給他們,一個強烈的地震在中國西北歷史古城的地下醞釀著。這種秘密狀態的生活環境使他們提心吊膽又壯懷激烈。他們沉浸于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記最神聖的使命和潛伏在窗外的危險。他和她已經完全融合,他隱藏在心底的那一縷歉意的畏縮已以灼幹散盡,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們對對方的渴望和摯愛幾乎是對等的,但各人感情迸發的基礎卻有差異,她對他由一種欽敬到一種傾慕,再到靈魂傾倒的愛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諧和狀態。他的果敢機敏、熱情豪放的氣韻洋溢在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憂之中,他和長睫毛下的一雙靈秀的眼睛,時時都噴射出一股鉤魂攝魄的動人光芒。她貼著他,摟著那寬健的胸脯寧靜到一動不動,用耳朵諦聽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裡奏響,他對她的愛跨過了種種道德和心理的障礙,隨後就顯得熱烈而更趨成熟,從而便自己心頭一直虧缺著月亮達到了滿弓。她貼眼看耳根說:「兆鵬,你可能要當爸了。」鹿兆鵬猛地摟緊她,撫摸著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個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倆還不算醜。」日漸凸起的抗日熱流,使他們共同陷入亢奮之中,反倒抑制了倆人之間的夫妻情分,倆人常常在熱烈地策劃一個行動之後一齊就寢,反到覺得那和交媾得不如以往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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