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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又一天夜深入靜的時分,白孝文猛然聽到窗根下太太的隱聲呼叫,他急忙開門後,又差點兒被什麼絆了個筋斗。他把太太扶進門來。到燈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為欣慰,卻仍然忍不住說:「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說:「他們還算義氣。」送太太回歸的土匪先翻牆後開街門已經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隻完好的山獸皮筒子,到燈下解開紮口,裡面裝著滿滿一筒子硬洋。太太說:「黑娃回去以後,他們對我恭敬得很,黑娃給我磕了三個響頭。」白孝文說:「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來了!」太太說:「黑娃讓我捎給你一句話,說他跟你的冤仇一筆勾銷。」白孝文心裡一震,瞬間深深地舒一口氣,捕獲黑娃的昂揚和釋放黑娃的緊張全部消失,更要緊的是冰釋了一樁無以化解的冤結。他與小娥的那種關係,黑娃早放出口風要殺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這個事件中獲得多少好處了。他從櫃子里拉出一瓶酒說:「喝一盅為你接風壓驚。」倆人幹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徹底卸除負累後的輕鬆舒脫的口氣說:「我們得準備回原上的事了!」

  為了做得萬無一失,白孝文於次日演出了一場辭官戲。他換了一件長袍禮帽的便裝,把附有營長軍階標誌的軍服,把腰裡那把短槍摘下來擱在軍服上頭,一齊呈放到桌子上,向張團長深深鞠了。一個大躬。張團長瞅著他虔誠的舉動,莫名其妙地問:「你這是幹啥?」白孝文說:「枉費了你的栽培。嚴重失職——我引咎辭職。只能這樣。」張團長晃一下腦袋,很不滿意地說:「你怎能這樣?是小娃娃脾氣,還是書生意氣?」白孝文更加真誠,「無顏面對本縣百姓。」張團長說:「沒有人責怪你嘛!岳書記候縣長都沒有說你失職嘛!」白孝文難受地搖搖頭說:「我自己無地自容!」張團長笑了:「我剛把你提起來,等著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這說法,我也得引咎辭職!」白孝文沒有料及這行動會引起團長的敏感,於是委婉地說:「說真話,我是想在擔責任,旁人就不再對你說長道短……」張團長受了感動,就站立起來,把手槍拿起來,在手心拋顛了兩下交給孝文,說:「快把袍子脫了,把團服換上,咱倆出去散散心。這屁事把人攪得雞飛狗跳牆!」白孝文湧出眼淚來了。

  陰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裡頂好的時月。溫潤的氣象使人渾都有酥軟的感覺。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的氣息酷似乳香味道。罌栗七彩爛漫的花朵卻使人聯想到菜花蛇的美麗……

  白孝文攜妻回原上終於成行,倆人各乘一匹馬由兩個團丁牽著。白孝文穿長袍戴禮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風範。大太一身質地不俗顏色素暗的衣褲,愈顯得溫柔敦厚高雅。在離村莊還有半裡遠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後下得馬來,然後徒步走進村莊,走過村巷,走到自家樓下,心裡自然湧出「我回來了」的感歎。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門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來了!」白孝文才得著機會把心裡那句感歎傾泄出來:「我回來了!」及至進入上房明廳,父親沒有拄拐杖,彎著腰揚著頭等待他的到來,白孝文叫了一聲「爸」就跪伏到父親膝下,太太隨即跪下叩頭。白嘉軒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領著太太給婆白趙氏叩拜,然後便引著太太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媳相見相認。白趙氏把兩個重孫推到孝文跟前:「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後縮。白孝文伸手去撫摩孩子的頭時,倆娃跑到白趙氏身後躲藏起來了。白嘉軒對孝武說:「把飯菜端上來,咱們今日吃個團圓飯。」剛說完,又記起一件事來:「孝文,你領上你屋裡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謁祖宗的儀式安排在午飯過後。因為長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這個儀式,只是做著具體事務,而由白嘉軒親臨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成年男女,一聽到鑼聲,便早早擁進祠堂,看那個回頭的浪子重歸的風采,不便出口的興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領著太太在孝武的引導陪同下走進祠堂大門,便瞅見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樹,腦子裡頓然現出由他主持懲罰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懲罰自個的情景。他心裡一陣虛顫,又一股憎惡,然後移開眼睛,徑直走過院子,跑上臺階,走近奉著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從屋樑上吊垂下來的宗譜,密密麻麻填寫著逝者的名字,下面空著的紅線方格等待著後來的人續填上去。白孝武點燃了兩支注滿清油的紅色木筒子蠟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軒佝僂著站在祭桌前,面對眾人發出洪大如鐘鳴的聲音:「祖宗寬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白孝文從香筒裡抽出五根紫香在蠟燭上點燃,雙手插進香爐,退後一步和太太站成齊排兒,一道長揖後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軒又誦響了下一項儀式:「拜鄉党——」白孝文和妻子轉過面對祠堂裡外擁塞得黑壓壓的男女鄉親,抱拳作揖,鄉黨也作揖相還。

  祭祖之後的又一項重要活動是上墳,仍然由孝武陪引,孝義提著裝滿陰紙和陰幣的竹條也陪著大哥去祖墳祭奠。兄弟三人站在離他們最近的母親墳前,白孝文叫了一聲「媽」,就跌伏到墳頭上,到這時他才動了真情。他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帶著鼻窪裡乾涸的淚痕回到家裡,才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家庭之間堅硬的隔壁開始拆除。母親織布的機子和父親坐著的老椅子,奶奶擰麻繩的的撥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黃碗,老屋木梁上吊著的蜘蛛殘網以及這老宅古屋所散發的氣息,都使他潛藏心底的那種悠遠的記憶重新復活。尤其是中午那頓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師名廚都做不出來的。只有架著麥秸棉征柴禾的大鐵鍋才能煮烹出這種味道。白孝文清醒地發現,這些復活的情愫僅僅只能引發懷舊的興致,卻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領受,恰如一隻紅冠如血尾翎如幟的公雞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只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體驗那蛋殼裡頭的全部美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牆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白孝文讓太太把帶回來的禮物分給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點。給父親的是地道蘭州水煙。給婆的是一件寧趲皮襖筒子,給兩個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給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郊捲煙。自己卻隻身到白鹿倉去拜會田福賢。田福賢於他剛進家不久,便差人送來了請帖。白孝文到白鹿倉純粹是禮節性的拜訪,走了走過程就告辭了。田福賢已著人在鎮上飯館訂做了飯菜,白孝文還是謝絕了,他必須天黑回到縣保安團。他怕田福賢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說:「田總局,你隨便啥時候到縣城,你招呼一聲我就接你,我請你。」白孝文還想拜謁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紹到保安團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鄺捲煙捎給他。

  最後要處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對父親說:「忙罷我想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孝武把木料早備齊了。你想蓋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個擠一個門樓終究不成喀!」白孝文豁達地說:「這個門房還是由我經手蓋。」門房是經他賣掉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蓋起來就意味著他要洗雪恥辱張揚榮耀。他解釋說:「這房蓋起來由你安頓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腳,我另擇基蓋房。」白嘉軒說:「你的用意我明白。乾脆也不分誰和誰,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門房蓋起來。這院子就渾全了。」白孝文說:「也行。」

  謝辭了上至婆下至弟媳們的真誠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頭搭原時分起程回縣城,他堅持拒絕拄拐杖的父親送行,白嘉軒便在門樓前的街巷裡止步。白孝文依然堅持步行走出村莊很遠,才和送行的弟弟們分手上馬。他默默地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眺見村莊東頭坡上豎著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動的翅膀的聲音,那個窯洞裡的記憶跟拆賣他的記憶一樣已經沉寂,也有點公雞面對蛋殼一樣的感覺。他點燃一支白色煙捲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太太溫存地一笑:「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白孝文不再說話,催馬加快了行速。太大無法體味他的心情,她沒有嘗過討來的剩飯剩萊的味道,不知道發餿黴壞的飯菜是什麼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當時活的是什麼味道。在土壕裡被野狗當作死屍幾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幾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盡頭,再也鼓不起一絲力氣,燃不起一縷熱情跨出那個土壕,土壕成為他生命里程的最後一個驛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調侃的話——「你去舍飯吃吧」,把他推向那口沸騰著生命液汁的大鐵鍋前!走過了土壕到舍飯場那一段死亡之旅,隨之而來的不是一碗輝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個輝煌的開端……好好活著!活著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體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對他的太太說:「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覺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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