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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進城先找到二兒子鹿兆海,把嶽維山親自找他談話的大背景和談話內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錯地複述給兆海,讓兆海幫助他分析嶽維山的真實用意。兆海聽完就抱怨父親說:「爸,你真糊塗!這樣明明白白的話你還掂不來輕重揣不准虛實?」隨之氣憤地說:「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悶住頭不吭聲。兆海說:「岳維山斃了郝縣長很得意。他明知兆鵬不會投降,故意拿這話給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鵬可能暗中還有拉扯。你連這絞絞都翻不清?」鹿子霖說:「我想到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這一步,我還想了好幾步。」兆海說:「他肯定對你當鄉約起了疑心!」鹿子霖說:「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氣地說:「你到哪兒找兆鵬?他再說這話你問他『你到處懸賞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見?』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這麼跟人家說話!」兆海強硬地說:「你不好說我跟他說。這人賤毛病不少!」鹿子霖擔心地說:「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說:「你既然進城來了,就在這兒住幾天,吃幾天羊肉泡饃看幾場戲,回去就說你沒找見,看他能把你吃了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兒,每天早晨到老孫家館子去吃一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泡饃,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賞秦腔。他心裡唯一犯疑的是,兒子兆海官至連長,軍隊上的連長比滋水縣的岳書記還大嗎?怕是未必。可是從兆海說話口氣裡,可以明顯聽出來,嶽維山不算個啥喀!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無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這樣逍遙舒悅的日子過了三天,第四天後晌兒子兆海回來了,一邊解腰裡的槍盒子,一邊說:「今日個把那個玩藝兒給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著眼問把誰耍了,兆海輕蔑地說:「嶽維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團長乘一輛軍車奔到滋水縣,徑直踏進嶽維山的辦公房,腰裡別著系溜著一把牛皮筋條的手槍,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革命軍十六師三團冉團長。」冉團長反過來介紹鹿兆海說:「這是一連連長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屬,白鹿保障所鄉約鹿子霖。我們是專為鹿鄉約事來拜望岳書記。」嶽維山眼裡流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驚疑,卻又不失禮節:「二位有啥事儘管說,我盡力為之。」冉團長裝作直愣愣的口氣問:「你跟鹿鄉約談了一回話,把老漢嚇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著,跑到城裡住在鹿連長那兒不敢回原上咧!」嶽維山笑笑說:「誤會誤會,純系誤會。我不過是讓令尊見到鹿兆鵬時勸勸他,我是讓兆鵬回滋水做縣長。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這時候才開口說:「你懸賞。你把這難題出給家父不是為難他嗎?」嶽維山解釋說:「卑職絕對沒有難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縣很稱職的鄉約,我很信賴他。出於這一點,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縣國民革命大業上來。」鹿兆海說:「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實際,兆鵬鬧農協跟家父鬧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誰人不知?你要是還對他存有戒心,他就裡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維山優雅大度地擺擺頭說:「我也知道這碼事。對令尊我向來信用不疑。」鹿兆海說:「原上紛紛揚揚傳說,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鵬,罷免鄉約事小,還要押他當人質。」嶽維山輕鬆地笑笑:「謠言不可信。當著三位的面我說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鄉約就沒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給令尊說清楚,讓他解除誤會。」鹿兆海虛張聲勢說:「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強千,實際上膽子小得很,屁大一點事就嚇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我這幾年耍槍子摔半吊子闖蕩慣了,怎麼也想不到他怎麼會越來越膽小。我說我拿這『九斤半』(頭)給你仗膽你還害怕啥呢?」嶽維山聽著這些威脅的話十分惱火,卻不能不繼續和顏悅色:「誤會純屬誤會。」鹿兆海說完了要說的話,並已達到示威目的的恰當火候,冉團長出來圓場子說:「岳書記把話說明瞭沒了旁的用意,這就好了,我們也不打擾了。」倆人便告辭出來,在灰敗狹窄的縣城街巷裡轉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縣府門口躑躅,根本不屑一顧站崗的縣保安隊兵丁。

  鹿子霖聽了兆海的學說,哈哈大笑,暢快的嘲笑嶽維山:「哎呀,我只說嶽維山在滋水縣頂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戶戶窗門響,沒料到他也犯怯,怯那把鐵狗娃嘛(手槍)!我還當他誰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說:「我說這人賤毛病多喀!」鹿子霖聽從兆海的意願繼續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有意拖延回原上的時間以冷淡嶽維山的談話。半月後,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臉頰上增加了肉塊,才決定回去。冉團長特意要派車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說,「算了算了,咱擺那個闊氣抖抖威風,看地方上哪個狗求貓的東西還敢給你上壘窩?!汽車一路開進白鹿鎮,又開到白鹿倉門口,田福賢以為政府要員親臨本倉,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沒料徠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個軍官,他們按路上議妥的辦法,由冉團長說話:「田總鄉約,請多關照兆海家翁,軍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賢僵硬地連連笑著應著,禮讓他們屋裡坐,冉團長和鹿兆海登上汽車就走了。

  鹿子霖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灑脫的日子。他對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親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餘一概交給桑書手去應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這樣辦,某某村誰誰誰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說的那樣弄。他騰出身來到處去閒逛去喝酒。鎮子上各個店鋪的掌櫃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錯過了喝酒的機會晚上一定去補上。本保障所所轄屬的各個本子以及更遠些的村莊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時空蕩著手一進門就嗆喝:「老哥,快叫嫂子給咱取酒。」有時候進門先把懷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來:「弄倆菜吧弟妹。萬一啥菜都沒有,就切一碟子蘿蔔絲兒。」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輕鬆地回到屋裡。女人忍不住說:「我看你到城裡走了一回,酒癮越發大咧?」無論什麼公務和家事都不再對他構成負累,也不影響他跑酒諞閒話的興致。只是每天回家進門瞅見兆鵬媳婦淡漠冰冷的模樣,就不由得心裡一沉,他可憐兒媳在家裡守活寡的尷尬處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兒,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兒,他就會打發她趁早離開這個家庭,起碼不致讓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負擔,面對親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臉孔,他也無顏說出這樣的話。他揣著一瓶酒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懊惱地述說嶽維山對他的戒忌,又得意他說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的好光景,最後於微醉中借助酒興吐出來心病:「先生哥啊!兆鵬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親戚朋友都招禍帶災了!我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全給他攪得稀湯寡水……」他這樣很有分寸絕不直接觸及兒媳尷尬的慨歎,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諒解。冷先生說:「英雄敗在兒子手啊!」鹿子霖就要這句話,這樣就可以保持友好往來。

  鹿子霖的行為引起田福賢的警覺。田福賢到縣上開會,岳維山於會後單獨找他談話,詢問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鵬有沒有暗中牽扯,而且嚴肅地盯著田福賢紅光滿面的臉說:「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別給我弄個『兩面光』的傢伙!」田福賢瞪著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沒事。鹿子這人我裡外盡知,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還沒有通匪的臟腑。」嶽維山鄙夷地說起鹿兆海借助團長來縣上給他示威的事:「兩個嶽痞二求貨!他們懂個屁,居然來要挾我。」田福賢順應著嶽維山的鄙夷的口氣嘲弄說:「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裡別一把槍,全都認不得自個姓啥為老幾了!」心裡卻頓然悟歎起來。怪道鹿子霖從城裡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裡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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