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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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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太陽緩緩冒上原來,微弱的紅光還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濃霜開始,父親拄著拐杖走進圈場,察看兒子們送糞的勞動來了,這當兒孝義駕著車,車廂裡坐著兔娃進了圈場,年輕人生氣勃勃的架式誰見了都不能不感動,白嘉軒破例和孩子們說了一句笑話:「今日個上陣的全是娃娃兵噢!」孝義和兔娃得到這句稀罕的玩笑式獎勵更加歡勢,倆人很利索地裝滿一車糞又吆車趟出圈場了。白孝武感到父親此刻心情不錯,便決定把晚間要說的事提前說出來,在拄著拐杖踱到糞堆跟前時,他拄著鐝頭對他說:「爸,我想修填族譜。」白嘉軒顯然正在專心察看廄糞漚窩熟化的程度,沒有料及兒子說出來這樣重要的事,不由揚起腦袋瞅視兒子一眼,喉嚨裡隨之「嗯」了一聲。白孝武解釋說:「死了那麼多人,該當把他們修填到族譜上,過年時……」白嘉軒當即贊成:「好。」白孝武進一步闡釋更深一層的用意:「做這件事八成在穩定活著的人,兩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譜上祭奠一下,活人心裡也就松泛了——村子裡太棲惶了。」白嘉軒注視著兒子的眼睛點了點頭,補充說:「就是說到此為止。人死了上了族譜就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該到此為止,不能夜夜天天無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頂了,反倒誤了時辰耽擱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這件事無疑做到了父親心上,得到父親贊許令他情緒高揚,然後說出具體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聲,我是晚輩不好跟人家說這事。」白嘉軒糾正說:「你去跟他說。這不是咱們家跟他家兩家說這事,這是跟他說族裡的大事,他不能計較你的輩份兒。」白孝武接受了父親的話更覺氣壯,繼續說出深思熟慮的舉措:「我想把這個儀式搞得隆重一點。好把眾人的心口烘熱,把村子裡棲棲惶惶的灰敗氣氛掃掉。白嘉軒把拐杖插進糞堆讚賞這種考慮:「行啊,你會想事也會執事了!」 白孝武連著兩個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見著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進鹿子霖供職的保障所,看見鹿子霖正和田福賢低聲說著話,從他們和他打招呼裡有點僵硬的神色和同樣的僵硬的語氣判斷,倆人可能正在說著起碼不想讓第三人聽到的隱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後就敞明來意。鹿子霖聽了似乎有點喪氣:「噢噢,你說修填族譜這事,你跟你爸主持著辦了就是了。」白孝武覺得受到輕視:「一天開啟神軸兒的大祭儀,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無興趣也缺乏熱情,平淡地說:「算了,我就不參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懇求就告別了,臨出門時謙虛地說:「我要是哪兒弄出差錯惹下麻煩,你可得及時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擺擺手送走孝武,轉過身走回原來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對田福賢說:「白嘉軒這人一天就愛弄這些事,而今把兒子也教會了,過來過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賢進一步借著鹿子霖嘲笑的口氣加重嘲笑:「一族之長嘛,除了祠堂還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頭的世事嗎?這人」倆人隨之繼續被白孝武打斷了談話。 鹿子霖許久以來就陷入一種精神危機當中。縣長在白鹿原被公開槍斃震撼了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賢都驚詫得大聲慨歎:「我的天啊!怪道這原上的共匪剿不淨挖不斷根,縣長原來是個共匪頭子嘛!」鹿子霖作為鄉約參與了這場前所未有的殺人組織工作,按縣上的佈置,把本保障所所轄各個村莊的男女,按照甲的組織一律排列前往殺場,觀看縣保安隊槍斃共匪縣長的現場實景。殺場選擇在白鹿鎮南面的小學校旁邊,從東原西原南原北原各個村子集合到這裡的人被嚴格限制在用白灰劃定的區限以內,白鹿倉的保丁們負責維持秩序。小學校周圍的圍牆下和大門口,由縣保安隊的保丁們荷槍實彈監衛著,把那些企圖竄到牆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趕吆遠離圍牆。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轄屬的村民的隊列前頭,清楚地看見了全過程:兩列全副武裝的保丁們端著槍走出學校大門,押在中間被五花大梆著的穿中山裝的人就是郝縣長:背脊上插著一個紙牌,兩臂被兩個保丁挾持著走了過來。全縣的頭頭腦腦包括各他的總鄉約都坐在臨時擺置的主席臺上,嶽維山坐在正中間。兩列保丁作扇形分開,郝縣長被押到主席臺下,他已經直不起筒子,腦袋低溜下去,雙腿彎著無法站立,全憑著兩保丁從兩邊提夾著。鹿子霖最初從小學校門口瞥見郝縣長的一瞬間,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覺,那被麻捆縛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鹿兆鵬。隨後縣保安隊長和法院院長的講話,他一概聽不進去,嶽維山最後講話也是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鹿子霖的耳朵裡呼呼呼刮著狂風,響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猜估:郝縣長站立不住究竟是嚇軟了,還是腿斷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說嚇軟了不見腳顫抖,說被打殘了又看不見傷勢。最後執行槍決命令時,郝縣長被跑動著的保丁拖到了圍牆根下,鹿子霖看見郝縣長拖在地上的雙腿有一隻腳尖竟然朝後翹著,他才弄明白雙腿肯定打斷了骨頭。一排保丁端著槍瞄住五六步遠的跪伏在地上的郝縣長,然後扣槍碼子。槍聲很大,卻沒有村民們企望的驚險。鹿子霖在雜亂的槍聲裡又一次出現幻覺,那個被亂槍擊中而毫無反應甚至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兆鵬。 散場之後,凡鄉約以上的官員被集中到學校一間教室裡,嶽維山對他們進行訓話:「我首先向諸位檢討我的失職,共匪頭子郝跟我住一個縣府院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穩做好幾年縣長,可見我麻痹到什麼程度。諸位以我為鑒,認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們滋水縣在全省是共匪作亂甚烈的地區,白鹿原又是本縣的紅窩子。本縣的頭一個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個支訓還是先在這原上成立的……郝作為本縣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裡還在斷斷續續刮著呼隆隆響的風聲,總是猜疑嶽維山瞅著他的眼神和瞅著別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會後這預感終於被證實,田福賢截住已距出教室門坎的他說:「岳書記要跟你談話。」 談話的地點改換到校長的小屋子。校長殷勤謹慎地給每人倒下一杯茶後知趣地走開了。屋子裡只有田福賢作陪。岳維山直言不諱地對鹿子霖說:「你設法幫助我找找鹿兆鵬。」鹿子霖腦子裡轟然一聲,急忙分辯:「好多年出沒和他照過面,上哪兒找去?」嶽維山瞅著他漲紅的臉用手勢抑止住他,說:「你拭見他或者偶爾得到他的消息,你給他說,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倆合作過一次還合得來。給他說明叫響,我請他回滋水來做縣長,把他的才學本事用到本縣鄉民的利益上頭。我倆雖然是政治對手,可從私交上說,我們是同學也是朋友。我一向欽敬兆鵬的才華學識,這樣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縣長的下場,太可惜了!」鹿子霖聽著這些誠摯的話,耳邊的風聲止息了,情緒十分專注,努力捕捉這些話語之外的信息,以判斷這些話的真誠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嶽維山說:「我得回縣裡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話,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後,還是委婉地申述難處:「鹿兆鵬早都不是我的兒子!好幾年了我連一面也見不上……」說著瞅一眼田福賢。企圖讓他給作證。田福賢卻擺一下圓圓的光腦袋說:「你還沒領會岳書記的意思。」嶽維山笑笑說:「是啊,你的話我全信,可說不定也有撞著他的機會。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見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機會撞見。」鹿子霖已經聽說過嶽維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書院撞見鹿兆鵬的事,立即搭話說:「岳書記,你應該當場把他打死!」岳維山依然笑笑說:「我不忍心。我等待著跟他二次攜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時間反覆嚼磨,企圖揣透嶽維山談話的真實目的,尤其是以槍斃郝縣長作為談話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靜艱澀的嚼磨分析的結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後晌,鹿子霖找到白鹿倉,想從田福賢口裡再探探虛實。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賴嶽維山的神氣說:「岳書記這人太寬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鵬在哪達,我把他捆回來送到岳書記跟前。」田福賢平靜地說:「你先到城裡去碰碰,在親戚朋友那兒走走問問,這機會可是不能丟掉。」鹿子霖作難地說:「他現在那個模腦兒敢到哪個熟人家去?」田福賢還是堅持說:「找不見沒關係,還是去找找為好。將來我見岳書記也好回話,說你盡心找來……」鹿子霖得著話茬說:「岳書記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賢瞪他一眼,直率地說:「子霖,你這人腦瓜子太靈!太靈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處。你先去找找嘛!找著了鹿兆鵬,於你也好嘛!找不著也不問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決心聽從的堅定的口聲說:「好哇,我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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