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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走進白鹿村,腦海裡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僅僅月餘以前,還在村巷或者田頭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噓寒問暖,他們現在丟下父母撂下妻子兒女進入陰界,既沒有做到作為人子的孝道,也沒有盡到作為人父的責任而心意未盡呀!他們的幽靈遊蕩在村巷田野集鎮,尋找那些體質虛弱的人作為替身……白嘉軒把全家人叫到母親白趙氏的東屋,以不容置辯的強絕口氣宣佈說:「孝武,你跟你媽還有你屋裡的到山裡你舅家去,讓孝義也跟著去。」他回過頭對白趙氏說:「媽,你引上倆孫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兒去,那個書院靜寧。」白趙氏說:「我跟那個書呆子沒緣兒,我不去。」白嘉軒想到大姐過門前後母親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後來漸漸有點煩了,也說不出的具體因由兒,只是一味地煩,於是就說:「那你就到城裡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裡去。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問:「爸,你咋辦?你跟一家人進山去,我在屋看門守家。」白嘉軒冷冷地說:「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實施了整個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計劃。唯一違背白嘉軒計劃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說為什麼,只是不走,於是就留下來。鹿三吆著牛車送白趙氏和孝文的兩個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淒然心動:「那咱倆就一塊抗著,看誰命大吧?仙草輕輕搖搖頭說,「要是這屋裡非走一個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軒也搖搖頭說:「論起嘛,只有我是個廢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誰不走誰由不得自個兒,也不論誰重要誰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個冷戰,揚起手捂住嘉軒的嘴,倆人默默注視著,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把一家老少分頭打發出門躲走以後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頭回拉下的是稠漿湖一樣的黃色糞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了,不過顏色仍然是黃的,她仍存一絲僥倖;第三回跑茅房的時間間隔大大縮短,而且有刻不容緩的急近感覺,她一邊往後院疾走一邊解褲帶兒,尚未踩穩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聲驟響,像孩子們用竹筒射出水箭的響聲:她急忙扭過頭一瞅,茅坑裡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綠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裡嘎嘣一聲響,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霧。那一聲爆響似乎發端於胸腔,又好像來自於後背;像心臟驟然爆裂,又像脊樑骨折斷了。她悲哀地從茅坑起來,兩隻胳膊酸軟得挽結不住褲帶兒,回頭又瞅一眼茅坑裡落著綠頭蒼繩的綠色稀屎,自言自語咕噥著:「沒我了,這下沒我了!」

  白嘉軒傍晚回來時,正好瞅見仙草在庭院臺階上伸著脖頸嘔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門到白鹿書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執意不願出門躲瘟疫,到距家不遠的白鹿書院住一段時日也好。書院處於前後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聽有哪位編寫縣誌的先生有兩頭或一頭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誠懇地表示願意接納弟媳來書院躲災避難,白嘉軒馬不停蹄趕回白鹿村,準備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門,不料,瘟神那雙看不見的利爪,搶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頭髮。白嘉軒佝僂著腰蹺進二門時聽到「嘩哧」一聲響,揚起頭就瞅見一道呈弧形噴射出來的綠湯,泛著從西牆上斜甩過來的殘陽的紅光,像一道閃著鬼氣妖氛的彩虹。他的腦子裡也嘎蹦響了一聲,站在二門裡的庭院裡的木然不動,背抄在佝倭著的後腰上的雙手垂吊下來。

  仙草倒顯得很鎮靜。從午後拉出綠屎以後,她便斷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無可更改的結局,從最初的慌亂中很快沉靜下來,及至發生第一次嘔吐,看見嘉軒閃進二門時僵呆站立的佝僂的身軀。反倒愈加沉靜了。她掏出藍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穢物,像往常一樣平靜溫潤地招呼出門歸來的丈夫:「給你下面吧?」白嘉軒僵硬的身軀顫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從庭院的磚地上奔過來,踩著了綠色的穢物差點滑倒,雙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嗚哇一聲哭了。仙草自進這個屋院以來。還沒見過丈夫哭泣時會是什麼樣子,這是頭一回,她大為感動。白嘉軒只哭了一聲就戛然而止,仰起臉像個孩子一樣可憐地問:「啊呀天呀,你走了丟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溫柔地笑笑說:「我說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這樣子好。」

  白嘉軒抹掉掛在臉頰皺折裡的淚水,拉仙草去鎮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掙脫丈夫的手說:「沒見誰個吃藥把命搭救下了。這是老天爺收生哩,在劫難逃。你甭張羅抓藥煎藥的事了,你瞅空兒給我把枋釘起來,我跟你一場,帶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夠我的了。」說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圍裙,到面甕裡挖面,又到水缸裡舀水,在面盆裡給丈夫揉面做飯。白嘉軒吃驚地瞧著女人鎮靜的行為,轉身走出街門找冷先生去了。他隨即撤著一摞藥包回來,在庭院裡支起三塊磚頭架上沙鍋,幾乎趴在地上吹火撥柴。一柱青煙冒過屋簷,在房頂上滯留下散。

  仙草拒絕喝藥:「那啥也不頂,我不喝,讓我安安寧寧死了算了,甭叫人臨死還喝苦湯苦汁。」白嘉軒無奈叫來鹿三勸解。鹿三在衣襟上搓著手掌竟發火了:「你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著忽兒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連藥也不喝!」仙草平靜地瞅著鹿三誠心憨氣的臉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沾著的紫色藥汁,剛放下藥碗就嘩啦一聲吐到腳地上。鹿三立時用雙手捂住臉蹲下身去,癱坐在門坎上。白嘉軒掄起拳頭砸下去,桌上的藥碗嘩啦一聲飛散落地,鮮血從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藥汁匯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靜令白家主僕二人震驚懾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頻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嘔吐已如吐痰一樣司空見慣。在跑茅房和嘔吐的間歇裡,她平靜地捉著剪刀,哢嚓哢嚓裁著自己的老衣,再穿針引線把裁剪下的布塊聯縫成襯衫夾襖棉襖以及裙子和套褲;這是春夏冬季最簡單的服裝了。在這期間,她仍然一天三晌為丈夫和鹿三做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變換頻繁,使嘉軒和鹿三吃著嚼著就抽泣起來,直到她連裹腳布也難紮齊備,在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頭,用牙齒咬斷白線的脆響裡,眼睛失明了。她對著頃刻之間變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聲「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軒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聽見叫聲,便急忙從前院奔進裡屋,抱起跌落在腳地上的仙草,發現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臉上蒙著一層熒熒的綠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說:「誰給你跟老三做飯呀?」白嘉軒把她摟在懷裡,對著那雙完全失明卻依然和悅的眼睛,敞開嗓子說:「天殺我到這一步,受不了也得咬著牙承受。現在你說話,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還有哈事要我辦,除了摘星星人辦不到,任啥事你都說出來……我也好盡一份心!」他說完以後,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隨即閉上,沉默許久乞求地說:「你把馬駒跟靈靈叫回來讓我看一眼……」嘉軒接著問:「還叫不叫咱娘回來?孝武呢?」仙草搖搖頭:「他們剛躲走,不叫了。孝文和靈靈,而今不知長成啥模樣了?白嘉軒說:「好!我讓鹿三明日上縣進城,先叫孝文再接著去叫靈靈。」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了仙草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雞啼時就起身上縣。白嘉軒從腰裡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裡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裡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准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著嘴憋紅了臉:「可他媽快咽氣了呀?白嘉軒冷著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來!」接著緩和了口氣輕鬆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裡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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