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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鹿三人緣極好,白鹿村幾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門以前的不足兩天時間裡結伴來到這個只有殘破的土圍牆的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靈桌前哭泣一回;幾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參與了葬埋儀式;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扛抬棺材,其餘插不上手的男人們扛著鐵鍁去下葬;葬埋完畢後一齊聚到院裡吃白米「撈飯」。儘管沒有樂人沒有響器,鄉親們卻一致讚揚鹿三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當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軒家,對主人說:「現時……我得回去,把兔娃一個人撂在屋裡不行喀!」白嘉軒早有預料:「叫免娃過來,就一起住在這邊吃在這邊,能做動點啥活兒就做點啥活兒。」鹿三說:「這……俺爺兒倆都靠你養活……不好喀!」白嘉軒生氣地說:「三哥,你咋說這種話?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掙的嘛!昨能是我養活你爺兒倆?」鹿三還疑慮不決,白嘉軒動情地說:「而今你回去屋裡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說……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來。

  鹿惠氏入土為安僅過三天,白鹿村東頭一個中年男人和西頭一個老年女人幾乎同時暴發了嘔吐和拉稀,差異僅僅是東頭的男人「兩頭放花」,而西頭的女人只是拉稀「一頭放花」。這倆人幾乎同時被家人用獨輪木車推進冷先生的中醫堂,這才驚異地發現中醫堂裡門裡門外以及槐樹樹蔭下停放著許多墊著被褥的獨輪木車,他們來自白鹿原上或遠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著一頭或兩頭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門庭呈現出熙攘的氣氛,這個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經歷了與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療和發展過程很快死掉了;同樣是先瞎了眼睛,隨後閉氣,臉上呈現出令人畏怯的熒熒綠色。在這兩個人還未人土的幾天時間裡,白鹿村又有一個尚未婚娶的年輕小夥開始放花,發病範圍一下子從中老年擴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僥倖心理,整個村莊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時尚有全村男女熱情誠懇地為之送葬,後來就不復再現那種隆衙而又依依綿綿的傳統鄉情了。直到後來,根本組織不起喪葬的儀式。主家只好叫來幾位親門本族手人為死者草草穿戴裝殮,草草挖下一個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動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雞瘟豬瘟牛瘟流行時死掉一隻雞一頭豬一條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氣氛。冷先生的中醫堂紅火熙攘了一陣又歸冷落,他起龍舞蛇開下的處方連一個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歎曰:「再好再投症的藥喝了吐了……湯水不進,神仙難抻……抻不住喀!」於是,香火驟然在原上各個村莊盛興起來,所有村莊的所有廟宇都跳躍著香蠟紙裱的火焰和遍地飄動的紙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廟內,觀音關公和藥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掛滿了求祈者奉獻的紅綢和黃綢,和尚每天揭掉一層接著又披上一層。

  白鹿村出現了頭一個死得絕門倒戶的家庭,使恐怖的氣氛愈加濃重。這是百姓裡的一個六口人家,最後死掉的是這個家庭的內當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著她和啞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經訂親許人的女兒,隨之又埋葬了小兒子,最後由她單獨張羅邀來本族的弟兄為啞弟弟壘墓送葬。埋葬畢啞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內的火炕上疲憊憔悴默然無語,第二天天亮以後再沒有醒來……人們驚奇地了發現,人原來什麼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們悄悄算計的已經不是誰家死過人,而是還有誰家沒有死過人。一個人也沒有死過的完好家庭逐日縮減。減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軒兩家的時候,人們不禁竊竊私議,是祖蔭厚實的財東人旺家盛,瘟神難以入身奈何不得呢?還是瘟神也袒護有錢的人家?直到白嘉軒的女人仙草也開始兩頭放花,這些不無忌妒的議論才漸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儀時,尚如往常一樣保持著族長寬厚慈愛的情緒,精心地幫助鹿三料理這件不幸的喪事;而當他隨後確認鹿惠氏開了這場瘟疫設先頭的時候,恐懼便與日俱增。白嘉軒顯得少見的恐慌無主,跑去請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沒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說:「凡是病,沒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軒瞪著有點驚慌的眼睛問:「那你怎麼連一個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觀的神態說:「看去這不是病,是一股邪氣,是一聲場數。藥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驅邪。」白嘉軒點點頭說:「我這幾天也想到這話……可咋辦呢?等著死?」冷先生說:「方子還是有嘛!得辟邪。」說著抽出毛筆,在麻紙上寫了大大的一個「桃」字,停頓一下又寫了一個「艾」字。白嘉軒當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帶上斧頭和獨輪木車,到村子北邊的桃園裡去砍下一捆桃樹枝兒,給街門外齊刷刷紮下一排桃木樁,又在街門口的兩個青石門墩根下各紮下一根,門樓上嵌著「耕讀傳家」匾額的地方也橫綁下一根桃木棍子,兩扇大門上吊著一捆艾枝兒,後門外和醫院至每一個小房門的門坎下也都紮進桃木橛子,心裡頓然覺得妥多了。村裡人發現了白嘉軒行為舉措,紛紛提著斧頭走進桃園,各家的桃園很快被斧削成光禿禿的了。

  正在家家紮下桃木辟邪的風潮裡,鹿子霖家的長工劉謀兒駕著牛車拉回來一大堆生石灰,又挑來幾擔水澆在石灰堆上,塊狀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兒,騰起一片嗆人刺鼻的白煙。鹿子霖親自擬鍁,把白灰粉未鋪墊到院子裡腳地上,連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鋪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門裡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劉謀兒經管的牛棚馬號裡裡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們迷惑不解問鹿子霖,鹿子霖說:「這瘟病是病菌傳染的,石灰殺它哩!」人們睜著眼聽著這些奇怪的名詞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過身就撂出雜話兒:「那咱乾脆搬到石灰窯裡去住!」白嘉軒又去請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辦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車石灰回來。」冷先生說:「子霖前日跟我說了,是他那個二貨捎信回來給他開的方子喀!子霖這二年洋了,說洋話辦洋事出洋黨!」白嘉軒轉聽出冷先生的話味暗自一驚,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間保持等距離關係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隱諱地譏諷他的親家,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鵬的共產黨鄙稱為洋黨!白嘉軒忍不住也湊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乾脆甭開藥鋪,開個石灰窯場好了!」倆人暢快地笑起來。嘲笑完了鹿子霜,白嘉軒心頭又浮出憂慮:「村裡差不多家家戶戶都紮了桃木橛子,還是不停地死人哩……這邪氣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說:「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還躲不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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