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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白靈比著兆鵬的舊衣褲完成,坐在庭院裡明亮的天光下穿針引線時,就有了充裕的時間和安靜的環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紐扣而自己動起手來,手忙腳亂三兩下就把她剝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雙手,他的胳膊和雙腿上都帶著火,觸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燒;他的整個軀體就是一座潛埋著千萬噸岩漿的火山,沉積在深層的熔岩在奔突衝撞而急於找尋一個噴發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種猛烈的燃燒是以血液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燦爛,更為輝煌,更能使人神魂癲狂;燃燒的過程完全是熔化的過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漸熔化成為灼熱的漿液在緩緩流動;她一任其銷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毀。突然,真正焚毀的那一刻來了,她的腦子裡先掠過一縷飽含著桃杏花香的弱風,又鋪開一片揚花吐穗的麥畝,接著便閃出一顆明亮的太陽,她在太陽裡焚毀了……火山驟然掀起的爆發和焚毀迅猛而又短暫,爆發焚毀過後是溫馨的灰霧在緩緩飄移,熔岩在山谷裡汩汩流淌,整個世界是焚毀之後的寂靜和明媚……

  這是一種無法遏止的回味。白靈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鹿兆鵬變形的臉和顫抖的身軀。這回憶常常被魏老太太沖斷。魏老太太從屋裡轉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說出一些市井哲人的話。她不在乎地問:「你們白天黑間屋裡老是悄沒聲兒的?像是住著一對老夫妻。你倆才多大嘛!」白靈也不在意地說:「過日子嘛,有啥吵吵鬧鬧的!」魏老太太說::「人跟人差遠了,甭看都是個人咯!」臼靈附和說:「有的人性情活潑,嘰嘰嘎嘎,俺們倆人在一起總覺得沒多少話好說。」魏老太太說:「在你們前頭這房裡住過倆活寶,白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鬧騰,那女人弄到好處就嗷嗷嗷叫喚,跟狗一個式子!」白靈不覺紅了臉,驚奇的是魏老太太說著說這種話跟說柴米油鹽一樣平淡:「那個男人是個軍官,八輩子沒沾過女人一樣,黑間弄一夜還不過癮,二天早起臨走前還要弄一回……我看不慣那倆二求貨,就把他們打發走了。」白靈不想再聽又不敢惹惱老太太,便不經意地轉移話題:「您老這輩子福大命大……」魏老太太聽了竟感慨起來:「我命大也命硬。算卦的神瞎婦摸近我的膝蓋兒,說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官發財,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難為世上人。這卦神咧!我十六歲嫁人,到二十五歲跟現今這老頭子成婚,九年嫁了七個男人,六個都不浮不住人成了陰司的鬼,那六個男人有吃糧的糧子,有經商的,有手藝人,還有一個水利技師,啥樣兒的男人我都經過。那個糧子瞎得很,前門走順了,生著六指兒走後門,弄得我連路都走不成。那個商人是個軟蛋,沒本事可用舌頭舔。水利技師在野外一走一月四十,回到屋來顧不得洗手洗臉先抹褲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一泡屎尿,把那泡屎尿騰了就安寧了。」白靈臊羞得滿臉發燒。魏老太太根卻根本不理會一味說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事太勤不好,可不來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頭打野食兒,你們的房事咋樣?我老也聽不見你屋裡的響動。」白靈愣了一下說:「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裝得像個黃花閨女!房事嘛就是日。你倆一夜日幾回?」白靈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沒有說話。魏老太太依然面不改色:「你甭那樣相我。我說的是實話。我看你家先生也是個滿天飛的人物。回家來黑間總是悄沒聲兒的,怕他走了歪路……」

  鹿兆鵬於半月後的一個傍晚歸來。白靈正在庭院井臺上洗衣服,甩著手上水滴迎接進門。剛一進入廈屋,鹿兆鵬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來了。

  鹿兆鵬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鎮高級小學,對胡達林交待了任務:「黨決定在你的學校召開非常代表大會。」胡達林激動得不知所措。鹿兆鵬說:「你的工作給黨提供了這個場所。」胡達林說:「你具體說該做什麼吧!我即使明日被槍殺也不眨眼。」鹿兆朋當即召集了學校五個黨員教員的支部會,佈置了每人的具體工作,關鍵是要保證從全省各地來的代表必須有一個萬無一失的安全住處,於是就在大王鎮的私棧和農戶裡物色……十天后,當第一位代表作浴客進入大王鎮一家客棧的時候,當晚又召開了一次支部會,鹿兆鵬對黨員們說:「同志們,一個不平凡的事件就要在這兒發生了。我們做成這件事,將使本原載入史冊!」

  大王鎮在不知不覺中增加了許多浴客。有披綢掛緞攜著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長袍馬褂的財東,也有不飾邊幅一身粗布的農人,還有裝得跛腿彎腰的病人。他們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屬僥倖的共產黨人,到這裡參加遭到大破壞大劫難之後的黨的非常代表大會來了。為了不致在大王鎮引起任何異常現象,他們岔開時間到溫泉去泡洗……會議只開了兩天,實際只有兩個晚上,是在大王鎮學校最破爛的二年級教屋裡召開的。

  兩天的會議完成了任務,代表們按照嚴格的時間和路線悄悄離開了溫泉。直到最後一位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鵬抱著胡達林熱淚盈眶:「達林兄弟,你的功勞和南山同在。」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個滋水縣竟然沒有出現一絲漏洞,這有一個客觀上的原因:原上剛剛槍殺過郝縣長,岳維山估計共黨起碼得蟄伏一陣子。鹿兆鵬正是利用了勝利者得意的心理誤差而完成了自己的壯舉……

  鹿兆鵬緊緊地摟抱著白靈,久久地親吻,盯著白靈的眼睛說:「你得再去上學念書。」白靈一愣。鹿兆鵬說:「黨的非常代表大會做出決議,要動員全中國人抗日。你到學校去組織發動。學生促進當局抗日……」白靈親了鹿兆鵬一口說:「這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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